摩挲大地(47)

2025-10-10 评论

我站在这块古代称为宁古塔的土地上,长时间地举头四顾又终究低下头来,我向一些远年的灵魂祭奠——为他们大多来自浙江、上海、江苏、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为他们在苦难中的高贵。

点评一:

流放,作者又为我们触摸了大清帝国一个令人尴尬的部位。揭露鞭挞暴戾的统治者只是一个引子,作者要礼赞那些承受屈辱的文化人。他看重的是文明传播的价值,他在文化人前面加上“高贵”这样的修饰词。(老愚)

点评二:

黑龙江宁古塔,清朝流放之地。大规模的流放,是对生命和文明的摧残。作为流放的副产品,它很可能锻造高贵心灵,在某种程度上还能化育流放地风俗。(马策)

点评三:

在此地,生命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和空间。在经历了剧烈的创痛与无情的挤压之后,流放的文人在陌生而荒芜的土地上重拾生活的欲念。他们开始吟诗,开始传递友情,开始拂去心灵的垢与阴霾,继而他们教书,他们传授佛法,他们教授耕作与商贾之法,以强烈的实证意识进行着文化的考察,全方位地推动着这块土地走向文明。于是,他们由可怜的流放者变为可敬的拓荒者。生命因苦难屈辱而蜕变,生命因播扬文明的火种而高贵。

尽管流放这种人生际遇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文中也多有铺陈与渲染,但对生存灾难的呈示远非文章的终极目标,满腹满腔的冤屈、漫漫无际的孤独,并没有让流放的生命放慢或停止执著前行的步履,生命的长度、韧度、硬度以及由此带来的文明的艰难进化,这份由苦难而滋生出的高贵,才是作者双目的聚焦点和笔管的着力点。因了这种轻重取舍,使本文走离了一般性的欷歔喟叹的框束,在完成对文化灵魂由流放到复苏的探访的同时,闪烁着不灭的理性光芒。(傅应湘)

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外研究者笔下的“文革”灾难,仍然是北京上层政治圈的一串人事更迭?其实,站远了看,当时有一些真正的大事会让今后的历史瞠目结舌,却被今天的研究者们忽略了。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全国规模的停课废学。

停课废学,不仅使中华文化立即面临着中断的危险,而且向社会释放出了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大批完全失控的人群——他们快速转化成了破坏性暴力,很多悲剧便由此而生。

其实,那批青年学生本身承受的悲剧更大。他们虽然号称“造反”,却完全是响应当时报纸的号召赶时髦,恰恰没有任何“造反”意识。但后来,他们为此要长时间地上山下乡,而且在灾难过去之后还要背一辈子的恶名。

那是我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我领着一批同学反对“造反”,其实也不是出于任何政治意识,只是反对他们打、砸、抢,阻止他们批斗老师。但是,“造反派”同学越来越得势,他们根据上级指示夺了学院的权,成了当权者。本来围在我身边的很多同学也就投向他们,我显得非常孤立,因此也非常危险。正在这时,我的父亲又遭到他所在单位“造反派”的批斗,我叔叔也被迫自杀。这种家庭背景一旦被我们学院“造反派”知道,必然招致祸殃,因此我就离开学院,出走了。

当时全国交通除飞机之外全都免费向青年学生开放,说是“革命大串联”。其实“造反派”还处于刚刚掌权的兴奋和忙碌之中,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单位,因此挤在火车、汽车、轮船上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人。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因此车船上很挤很挤。我,就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更不知道会停多久,火车常常停在荒山野岭之间一停十几个小时。不断有人要爬窗出去解手,因为车厢里的厕所也早已挤满了人,无法使用。也有学生爬到了窗外,火车突然开了,车上的同学就把他们的行李包扔下去。所有的行李包都一样,小小的,轻轻的:两件换洗衣服,一条毛巾包着三四个干馒头,几块咸酱菜。没有书,也没有笔。因为这些行李包的主人虽然还被称为“学生”,却已经没有课堂,没有黑板,没有老师。

扔行李包的事情往往发生在深夜。车下的学生们边追边呼叫,但隆隆的车轮终于把他们抛弃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最后找到了下一站了吗?那可是山险林密、虎狼出没的地方啊。

我们那趟车开到长沙就不走了。我背着小小的行李包,随着人流来到了岳麓山。到了山上,大家都拥向著名的爱晚亭。我怕挤,就在压顶的暮色下找一条僻静的山路走去,却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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