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一阁终于走到了近代,这座古老的藏书楼开始了自己新的历险。
先是太平军进攻宁波时当地小偷趁乱拆墙偷书,然后当做废纸论斤卖给造纸作坊。曾有一人高价从作坊买去一批,却又遭大火焚毁。
这就成了天一阁此后命运的先兆,它现在遇到的问题已不是让不让某位学者上楼的问题了,竟然是窃贼和偷儿成了它最大的对手。
一九一四年,一个叫薛继渭的偷儿奇迹般地潜入书楼,白天无声无息,晚上动手偷书,每日只以所带枣子充饥,东墙外的河上有小船接运所偷书籍。这一次几乎把天一阁的一半珍贵书籍给偷走了,它们渐渐出现在上海的书铺里。
薛继渭的这次偷窃与太平天国时的那些小偷不同,不仅数量巨大、操作系统,而且最终与上海的书铺挂上了钩。近代都市的书商用这种办法来侵吞一个古老的藏书楼,我总觉得其中蕴涵着某种象征意义。
一架架书橱空了,钱绣芸小姐哀怨地仰望终身而未能上的楼板,黄宗羲先生小心翼翼地踩踏过的楼板,现在,只留下偷儿吐出的一大堆枣核在上面。
当时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先生听说天一阁遭此浩劫,并得知有些书商正准备把天一阁藏本卖给外国人,便立即拨巨资抢救。他所购得的天一阁藏书,保存于东方图书馆的“涵芬楼”里。涵芬楼因有天一阁藏书的润泽而享誉文化界,当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里汲取过营养。但是,众所周知,它最终竟又全部焚毁于日本侵略军的炸弹之下。
没有焚毁的,是天一阁本身。这幢楼像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再大的灾难也承受得住。但它又不仅仅是承受,而是以满脸的哲思注视着一切后人,姓范的和不是姓范的,看得他们一次次低下头去又仰起头来。
只要自认是中华文化的后裔,总想对这幢老楼做点什么,而不忍让它全然沧为废墟。因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天一阁被一次次大规模地修缮和完善着。它,已经成为现代文化良知的见证。
登天一阁的楼梯时,我的脚步非常缓慢。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来了吗?你是哪一代的中国书生?
点评一:
当代中国对晋商的了解自这篇文章始。一个政治化的社会,文争武斗,大开大阖,以血泪与文辞吸引眼球,商人一直躲在历史的阴影里喘息。曾经叱咤风云的晋商,有着怎样辛苦的创业史?又如何走向衰败?我们又该如何尊重创造价值的商人?(老愚)
点评二:
本文“秋雨注”提到《抱愧山西》的巨大影响,《山庄里的背影》文后注也提到彼文的影响。也许还可以为作者增加一条影响:作者的系列历史散文,甚至也是如今方兴未艾的从电视业到出版业的“重述历史”的通俗文化景观之滥觞。
中国有号称五千年悠久漫长的历史文明、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为文学“重述历史”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资源。这是中国最大的财富,也是中国话语之幸。当历史进入文学话语,要么是重新阐释历史,提供新的史识,从而发现历史;要么是重构历史现场,以新的故事形态想象性地呈现历史。余先生重在阐释,轻于呈现。融文学呈现与新史识于一体的《万历十五年》,依然是“重述历史”的现代样本。(马策)
点评三:
目光远大、讲究信义、严于管理,这些共性与个性兼备的商业人格逐渐形成、会聚与辐射,让当年走西口的人迎来了生命中的一片晴空,他们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堂堂正正地跻身“海内最富”;而又由于缺少皈依,精神贫乏,商业人格出现自相矛盾而分裂,加上时局连续不断的动荡,这种种内因与外因齐在,使这些“海内最富”作别历史的前台,消失于历史的苍茫之中。
文章着意呈现中华文明的一个分支、一个断面——山西商业文明的盛衰。这个断面,乍看是一段群体命运的晴雨变迁,细读则历史忧患感、民族使命感赫然在目,充盈于胸,折射出作者对构建现代文明的渴望。本文的逻辑结论从鲜活的故事中来,文章由感性中见知性,充满质感。(傅应湘)
点评三:
《风雨天一阁》是在追叙天一阁的悲怆历史。面对历史陈迹,作者运用其最擅长的悲喜剧表达方式进行表述,变干瘪的说教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演绎。开篇便是在自然风雨中上天一阁,然后沿天一阁的演绎历史,写岁月风雨中天一阁的文化沧桑与范钦及其后人的文化良知。由此而推展,使天一阁变成了民族古老文化这样一个含义更加深广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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