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大地(94)

2025-10-10 评论

我弯下腰去,仔细地对比了这些文字与西夏文字的区別,然后继续作各种猜測。如果苗族真的有过文字,那么,也许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发掘出一大堆比较完整的记述?但是,又有谁能读懂这些记述呢?

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叹,留在已知历史之外的未知历史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任何一种台面上的文明,即使看上去很显赫,也不要太得意、太自恋、太张狂。现在被过于热闹地称为“国学”的汉族主流文明,也同样如此。

有位当地学人告诉我,这些古字碑曾被一位汉族的前辈学人称之为“孔明碑”,因为据传说诸葛亮“七擒孟获”时曾到过这里。我想,这位前辈学人完全是站在世俗汉人的立场上把诸葛亮可能来过这儿的传说当做了大事,因此连仅留的不可识文字也似乎只有他才能刻写。其实,比之于黄帝及其对手蚩尤的伟大抗争,诸葛亮参与过的三国打斗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意义和结果的小阵仗而已。蚩尤的后代好不容易在这雷声轰鸣的山谷中找到了一个奇美无比的家园,千万不要让诸葛亮不合时宜地露脸了。那古字碑,一定与他无关。

我说,不要再叫“孔明碑”了,就叫“古字碑”吧。是不是苗文,也不要轻易论定。

正说着,两个只有七八岁的苗族小女孩奔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其中一个仰头对我说:“伯伯,我们的老师说,您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人。您能不能告诉我,文化人是做什么的?”

我笑了,心想这么一个大问题该怎么回答呢?我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这两个小女孩肉乎乎的小手。过了片刻我弯下腰去,说:“听着,文化人做的事情是,热爱全人类和自己的民族,并且因为自己,使它们更美丽。”

我要她们重复一遍。第一遍她们都没有说顺,第二遍都说顺了。

我把手从她们的小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拍拍她们的脸,然后与“鼓藏头”告别,踏上了归途。

到了坡上回头一看,西江苗寨已在黄昏的山色中模糊,很快就要找不到它了。

那就赶快记住:西江苗寨,在东经108°10\'与北纬26°30\'的交会处。

点评一:

胜利者的历史好写,因为没有任何风险。追寻失败者的历史往往吃力不讨好。多少年的教育,使我们习惯于站在胜利者的行列里阅读历史。跳出对峙,才能获得大历史的图谱。失败者的后代为何如此美丽?因为她们也是鲜花。(老愚)

点评二:

为历史祛魅,有助于还原历史真相。(马策)

点评三:

我佩服作者作为一个知名学者审视历史所具有的良知,感叹蚩尤那不屈的灵魂,也惊诧于苗家女子的惊艳,而更多的是对历史和现实的长空凝眸思索……

拷问所谓的历史“正统”,反思历史是本文写作的核心所在。蚩尤战败被杀,其灵魂是不屈的,桎梏化作楓林,血流成湖。蚩尤一族也是不屈的,其后人是“黎民”。我们该怎样给蚩尤以应有的历史定位呢?作者在拷问,读者在反思,现实在召唤,历史定会发出响亮回声。(廖国清)

刚上山,枪就响了。

这是岜沙苗寨的火枪手们在欢迎外来客人。

他们怎么知道有外来客人?原来在左边的高山上有一座高及云天的秋千架,年轻人正在荡秋千。其实那是一个自古以来的观察哨,看看有没有外来之故,顺便也注意一下有没有外来客人。

如果是外来之故,枪声响处一定有人倒下。我们没有倒下,可见他们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看一眼,就知道我们没有敌意。

这个头开得真好。

枪声响过,火枪手们一下子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都是瘦筋筋、油乌乌的健壮男子,没有笑容,却满脸善意。

看得出他们都很想与外来的客人讲话,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汉语不太流利,便推出这里的一位姑娘来引路。这个姑娘笑眯眯地一站出来,外来的客人们都轻轻地“嗬”了一声。她在容貌上,居然比我曾经描述过的西江苗寨美女们还要漂亮。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一问,原来她曾被深圳华侨城的大型演出集团选为演员,在掌声鲜花中风光过四年。终于熬不过对家乡的思念,回到了这深山老林之中,每天踩着枪手们的枪声,与一棵棵大树对话。

外来客人们都奇怪,见过繁华世界那么长时间的她,又怎么能耐得住这里的寂寞?但一听她对一棵棵大树的深情介绍,就知道她真正的寂寞是在深圳时——车水马龙间,揣想着每一棵树的早晨和夜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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