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大地(96)

2025-10-10 评论

一棵树,在别处看来只是一段木料,但在这里不是。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万里长城不是一堆砖料。

那树根龙飞凤舞,又凝敛成一派尊严。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后,收拾心情,放松脚步,随着火枪手们走回村寨。

路边的屋里屋外,有一些妇女在埋头织绣。在一个场地上,有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剃头。这似乎很寻常,我小时候在家乡也经常看到类似的景象,但火枪手提醒我了——这一剃,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来,这也算是这里的成年礼。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惊:剃头用的剃刀,居然与割草打柴的镰刀一模一样!显然仔细磨过,头顶四周的头发早已剃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青的头皮。四周剃净了,便突显出了头顶发髻。发髻丰茂,盘束在一起,被村民称为“青山树林”。

我笑了,心想,用镰刀割去乱草,把大树种上头顶,这就是这里的成年礼。

成年了就要恋爱。这里的风俗是由女孩子主动求爱,怪不得这些火枪手走起路来那么威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好几个女孩子赠送的相思带呢。真正的定情仪式,是在刚才发现我们的秋千架上。女孩子们在参天古木间荡着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们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妩媚。她们有时也抬头娇声叫一句“有客人进村”,现今这个观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观察脚下的人群。终于见到了意中人,便美目专注不再放过,而摆荡秋千的姿态则愈加飘逸,愈加高远。

目光和目光的对视是确定无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个小伙子也爬上相邻的秋千呼应着荡上一阵,再一起跳下,便手挽着手走进树林。

树林中,一棵高大的马尾松紧紧地拥抱着一棵柔俏的杨梅树。历来村寨里的年轻情人都会让这两棵树为自己证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树。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别繁华都市回来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间当然也能找到爱恋,但是,哪里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妩媚的秋千架?哪里找得到树林间那两棵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证婚树”?

是树林的仪式,决定了人生的仪式。若你曾经与这种仪式长在一起,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回来了,在这普天之下最洁净的山岚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自语一声:“我本是树”。

这话语,过去听来觉得原始和天真,现在听来,却蕴涵着一种后现代的浩茫探询。

点评一:

苗族与树的关系让人羡慕,他们把自己看做自然之子,活得坦荡自在,昭示着生命本来该有的姿态。生命之根扎进属于自己的大地,他们没有焦虑、恐惧与贪婪,在近乎伊甸园的环境里宛如处子,诗意地栖居,生生不息。道法自然——道在屎溺?!(老愚)

点评二:

“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这是苗民与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之道。

(马策)

点评三:

本文写岜山苗家山寨的出生入葬礼俗,写苗家成年恋爱礼俗。但此文并非有关风俗人情介绍的泛泛之作,作者谈苗家的树,谈苗家儿女与树的关系,笔触所到的是,通过谈苗家山寨的人文历史,引发人们对生命的本源、人与自然等有关话题的深层次思考。

“我本是树”,有佛的禅意,有道的本然,它是对人生本相的诠释。(廖国清)

五月的草原,还有点冷。

在呼伦贝尔的一间屋子里,我弯着腰,置身在一群孩子中间。他们来自草原深处,都是少数民族。我已经问过他们的年龄,在五岁到十三岁之间。

把他们拉到我眼前的是王纪言先生。他六岁之前也是在呼伦贝尔度过的。现在他是个大忙人,成天穿梭般地往来于世界各大都市之间,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听到一两句有关草原的歌声依稀飘过,他就会骤然停步,目光炯炯地四处搜寻。他说,有关童年的其他记忆全都模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歌声。

人人都有童年,每个童年都有歌声。但是,大多数童年的歌声过于微弱,又容易被密集的街市和匆忙的脚步挤碎。值得羡慕的是蒙古草原,只有它的歌总是舒展得那么旷远而浩荡,能把游子的一生都裹卷在里边。

我有很多学生,来自草原又回到了草原,因此我有幸一次次获得奇特的体验。有一年冬天,这些学生和他们的朋友们汇集在北京,占满了一家餐厅的每一张桌子,我坐在他们中间。才欢叙几句,一个学生的喉头不经意地吐出了一句低低的长调,刹那间,整个餐厅就变成了一个此起彼伏、回荡涡旋的歌咏交响,我左顾右盼,目不睱接,最后只得闭起眼睛,承蒙着一个巨大音响的笼罩。这种笼罩与置身于一般的歌咏会中全然不同,因为笼罩四周的已不是一句句具体的歌声,而是一种忧郁、低沉而又绵远的气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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