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或者音乐(34)

2025-10-10 评论

作家就是这样,穷尽一生的写作,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将某一个叙述中的人物永远留给自己。这既是对自己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奖励。布尔加科夫同样如此,玛格丽特看上去是属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是属于所有阅读者的,其实她只属于布尔加科夫。她是布尔加科夫内心的所有爱人,是布尔加科夫对美的所有的感受,也是布尔加科夫漫长的人生中的所有力量。在玛格丽特这里,布尔加科夫的内心得到了所有的美和所有的爱,同时也得到了所有的保护。玛格丽特在天空的飞翔曾经中断过一次,就是为了大师,也就是布尔加科夫,因为她在莫斯科的上空看到了伤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铜斯基的住所,于是她毅然中断了美丽的飞翔,降落到了拉铜斯基的家中,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事实上她的仇恨正是布尔加科夫的仇恨,而她的发泄又正是布尔加科夫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保护。有时候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幽默与现实

可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是布尔加科夫在生命最后岁月里最为真实的生活。这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作家,就是通过写作,不停地写作,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继续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在卡夫卡之后,布尔加科夫成为二十世纪又一位现实的敌人,不同的是卡夫卡对现实的仇恨源于自己的内心,而布尔加科夫则有切肤之痛,并且伤痕累累。因此,当他开始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声音时,《大师和玛格丽特》就成为了道路,把他带到了现实面前,让他的遗嘱得到了发言的机会。

这时候对布尔加科夫来说,与现实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就显得极其重要了,显然他绝不会和现实妥协,可是和现实剑拔弩张又会使他的声音失去力量,他的声音很可能会成为一堆谩骂、一堆哭叫。

他两者都放弃了,他做出的选择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选择,最后他与现实建立了幽默的关系。他让魔鬼访问莫斯科,在作品一开始他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他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故事,他要告诉我们的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实在的现实,而是事实、想象、荒诞的现实,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同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内心在仇恨之后已经获得了宁静。所以,他把撒旦请来了。撒旦在作品中经常沉思默想,这样的品格正是布尔加科夫历尽艰难之后的安详。

因此,布尔加科夫对幽默的选择不是出于修辞的需要,不是叙述中机智的讽刺和人物俏皮的发言。在这里,幽默成为了结构,成为了叙述中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态度,也就是说幽默使布尔加科夫找到了与世界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正是这样的方式,使布尔加科夫在其最后的写作里,没有被自己的仇恨淹没,也没有被贫穷拖垮,更没有被现实欺骗。同时,他的想象力,他的洞察力,他写作的激情开始茁壮成长了。就这样,在那最后的十二年里,布尔加科夫解放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叙述,也解放了自己越来越阴暗的内心。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日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时候,我与阿尔巴尼亚作家卡塔雷尔在意大利的都灵相遇,我们坐在都灵的剧场餐厅里通过翻译聊着,不通过翻译吃着喝着。这时的卡塔雷尔已经侨居法国,应该是阿尔巴尼亚裔法国作家了。九十年代初,作家出版社出版过他的一部小说《亡军的将领》,我碰巧读过这部小说。他可能是阿尔巴尼亚当今最重要的作家,像其他流亡西方的东欧作家那样,他曾经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我们见面的时候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只要他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了。不过他告诉我,他回去的次数并不多。原因是他每次回到阿尔巴尼亚都觉得很累,他说只要他一回去,他在地拉那的家就会像个酒吧一样热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会去访问他,最少的时候也会有二十多人。

因为中国和阿尔巴尼亚曾经有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友谊,我与卡塔雷尔聊天时都显得很兴奋,我提到了霍查和谢胡,他提到了毛泽东和周恩来,这四位当年的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在我们的谈话里频繁出现。卡塔雷尔在“文革”时访问过中国,他在说到毛泽东和周恩来时,是极其准确的中文发音。我们就像是两个追星族在议论四个摇滚巨星的名字一样兴高采烈。当时一位意大利的文学批评家总想插进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可是他没有我们的经历,他就进入不了我们的谈话。他一会儿批评我们中国法律制度里的死刑,想把我拉过去,我没理他;他一会儿又提到了科索沃的问题,他激动地指责塞族人是如何迫害阿族人,他以为身为阿族的卡塔雷尔一定会跟着他激动,可是卡塔雷尔正和我一起在回忆里激动,我们都顾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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