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或者音乐(5)

2025-10-10 评论

这是一位奇妙的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他的叙述里充满了技巧,同时又隐藏不见,尤其是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外表马虎,似乎叙述者对自己的工作随心所欲,就像他叼着烟斗的著名照片,一脸的满不在乎。然而在骨子里,却是一位威廉·福克纳,他在给兰登书屋的罗伯特·哈斯的信中这样写道:“……需要精心地写,得反复修改才能写好……”这就是威廉·福克纳,他精心地写作,反复修改地写作,而他写出来的作品却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修改,仿佛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十八部长篇小说,还有一堆中短篇小说,接下去他就游手好闲地在奥克斯福,或者在孟菲斯走来走去,而且还经常打着赤脚。

就像我们见过的那些手艺高超的木工,他们干活时的神态都是一样的漫不经心,他们从不把自己的认真显示出来,只有那些学徒才会将自己的兢兢业业流露在冒汗的额头和紧张的手上。威廉·福克纳就是这样,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已经不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出神入化地成为了他的血管、肌肉和目光,他的感受、想象和激情,他有足够的警觉和智慧来维持着叙述上的秩序,他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叙述时犯下低级错误的作家,他不会被那些突然来到的漂亮句式,还有艳丽的词语所迷惑,他用不着眨眼睛就会明白这些句式和词语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的来到只会使他的叙述变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他深知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准确和力量,就像战斗中子弹要去的地方是心脏,而不是插在帽子上摇晃的羽毛饰物。

这就是威廉·福克纳的作品,像生活一样质朴,如同山上的石头和水边的草坡,还有尘土飞扬的道路和密西西比河泛滥的洪水,傍晚的餐桌和酒贩子的威士忌……他的作品如同张开着还在流汗的毛孔,或者像是沾着烟丝的嘴唇,他的作品里什么都有,美好的和丑陋的,以及既不美好也不丑陋的,就是没有香水,没有那些多余的化妆和打扮,就像他打着赤脚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像他的《我弥留之际》里那一段精彩的结尾——“‘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他说。”——他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写下的精彩篇章让我们着迷,让我们感叹,同时也让我们发现这些精彩的篇章并不比生活高明,因为它们就是生活。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证明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动的文章《回忆胡安·鲁尔福》里这样写道:“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文学里最为奇妙的经历之一。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我们,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毙的那一天,而他自己漂泊的生涯仍在继续着,这一天他来到了墨西哥,来到了胡安·鲁尔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苦苦熬过了三个年头,又在纽约游荡了八个月,然后他的生命把他带入了三十二岁,妻子梅塞德斯陪伴着他,孩子还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洲的文学,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学,可是他不知道胡安·鲁尔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当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出版了《枯枝败叶》,而另外的三本书《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经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正在经历着倒霉的时光,因为他的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钻出去的裂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到了,并且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递给他,《佩德罗·巴拉莫》,在那个不眠之夜,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相遇了。

这可能是文学里最为动人的相遇了。当然,还有让—保罗·萨特在巴黎的公园的椅子上读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读到了奥斯卡·王尔德;阿尔贝·加缪读到了威廉·福克纳;波德莱尔读到了爱伦·坡;尤金·奥尼尔读到了斯特林堡;毛姆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名字的古怪拼写曾经使让—保罗·萨特发出一阵讥笑,可是当他读完卡夫卡的作品以后,他就只能去讥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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