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和《烈火中的平原》的写作中,已经显示了写作永不结束的事实,这似乎也是存在于一切优秀作品中的事实。就像贝瑞逊赞扬海明威《老人与海》“无处不洋溢着象征”一样,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也具有了同样的品质。作品完成之后写作的未完成,这几乎成为了《佩德罗·巴拉莫》最重要的品质。在这部只有一百多页的作品里,似乎在每一个小节的后面都可以将叙述继续下去,使它成为一部一千页的书,成为一部无尽的书。可是谁也无法继续《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就是胡安·鲁尔福自己也同样无法继续。虽然这是一部永远有待于完成的书,可它又是一部永远不能完成的书。不过,它始终是一部敞开的书。
胡安·鲁尔福没有边界的写作,也取消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阅读的边界,这就是马尔克斯为什么可以将《佩德罗·巴拉莫》背诵下来。就像胡安·鲁尔福的写作没有完成一样,马尔克斯的阅读在每一次结束之后也同样没有完成,如同他自己的写作。现在,我们可以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在胡安·鲁尔福的作品里读到了索福克勒斯般的浩瀚,是因为他在一部薄薄的书中获得了无边无际的阅读。同时也可以理解马尔克斯的另一个感受:与那些受到人们广泛谈论的经典作家不一样,胡安·鲁尔福的命运是——受到了人们广泛的阅读。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六日
我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一九八〇年,“文革”刚刚过去,很多被禁止的外国小说重新出版,但是数量有限,我拿到《罪与罚》的时候,只有两天阅读的时间,然后接力棒似的交给下一位朋友。
我夜以继日地读完了《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像是轰炸机一样向我的思绪和情感扔下了一堆炸弹,把二十岁的我炸得晕头转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太强烈了,小说一开始就进入了叙述的高潮,并且一直持续到结束。这是什么样的阅读感受?打个比方,正常的心跳应该是每分钟六十次,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的心跳变成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这每分钟一百二十次的心跳不是一会儿就过去了,而是持续了两天。谢天谢地,我有一颗大心脏,我活过来了。
我当时太年轻,承受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强度的叙述轰炸,此后几年里我不敢再读他的作品。可是那种持续不断的阅读高潮又在时刻诱惑着我,让我既盼望陀式叙述高潮又恐惧陀式叙述高潮。那段时间我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时都觉得味道清淡,如同是尝过海洛因之后再去吸食大麻,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没感觉?
这时候茨威格走过来了,对我说:“嗨,小子,尝尝我的速效强心丸。”
我一口气读了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象棋的故事》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叙述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套路,上来就给我叙述的高潮,而且持续到最后。他向我扔了一堆手榴弹,我每分钟的心跳在八十次到九十次之间,茨威格让我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阅读激动,同时又没有生命危险。那段时间我阅读了翻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所有作品,他的速效强心丸很适合我当时的身心和口味。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威格是截然不同的两位作家,但是他们的叙述都是我称之为的强力叙述。为什么我说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他们的作品篇幅就知道了,那是大衣和衬衣的区别。更重要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是社会中的人,茨威格描写的是人群中的人。我当时之所以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对茨威格倍感亲切,可能是茨威格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叙述中那些社会里黑压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情景。茨威格十分纯粹地描写了人的境遇和人生的不可知,让我时时感同身受。当我度过了茨威格的阅读过程之后(另一方面我在社会上也摸爬滚打了几年),再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我的心跳不再是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了,差不多可以控制在八十次到九十次之间。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茨威格是一个很高的台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更高的台阶。我当时年轻无知,直接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了,结果发现自己有恐高症。我灰溜溜地爬了下来,刚好是茨威格的台阶。我在习惯茨威格之后,再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时,发现自己的恐高症已经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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