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持打火机的手分明在抖,叼在嘴上的烟,向火苗凑几次才凑准。
“听着,”婉儿以最后谈判的口吻说,“要么,你跟我走。并且和我找小红。要么,咱俩就此拜拜。你死你的,我走我的。我这个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别人做喜欢做的事儿的时候,我从来不愿扫别人的兴。”
他盯着那根柱子,猛吸烟。好像不是在吸烟,好像是在吸世界,吸这世界上应该属于他的最后的一点儿什么东西。吸个一干二净。全部吸入自己肺里。然后再死,也觉死得其所似的。他那样子,使她感到,唯恐有什么没从这世界上吸去,让仍活着的人分占了他的便宜。
“天灾人祸谁也预想不到。一无所有了的不止你一个!你恨得咬牙切齿顶什么用?一无所有了的人若都像你这样,我看这座城市就该变成疯人院了!再说你究竟恨谁呢?……”
“……”
“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红,对你们两口子有利。我一心报答孟大爷,才这么费尽了口舌劝你!”
“……”
“十多万美金,在日本也算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一时找不到活儿干的话,省着用,够我们四个人支撑一阵子。”
“美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许过会儿,那个男人会带了一帮子人来,跟你和我算账。被扔进这臭河沟里的,就是你和我了!我也没闲工夫等你慢慢考虑,我走了!”
婉儿说罢,拔腿便走。
“哎!你……你等会儿!……”
她头也不回。
“你说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他追上了她。
于是婉儿边匆匆走,边向他讲自己一天半内的经历……
她判断得不错——十几分钟后,百余人向那座小桥奔跑而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是为了看热闹。男人是为了毁灭什么。弄死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子,最能满足他们的毁灭欲。何况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当也不过的——男的抢劫女的诈骗!何况毁灭了,便作鸟兽散,法会去找谁呢?可能到日本还得过三五天。度日如年的企盼,一无所有的落魄,无家可归的迷惘,已使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处于崩溃之边缘……
当然,他们在桥上只不过发现了一双鞋。一双鞋,对百余人的毁灭欲来说,是太不够了!而且鞋是“死物”。对“死物”怎么样都谈不上毁灭不毁灭的。桥是水泥桥,想毁灭也毁灭不了。除非用炸药。他们是一心冲着两个活人来的,没带炸药。周围,也没什么很值得并容易毁灭的。
不知因为什么,他们互相争吵起来,互相谩骂起来,终于互相殴斗起来。众人接二连三将某些人托起,抛入臭河沟里。桥上抛,岸上也抛。抛一个,发一阵欢呼……
婉儿二人,已走到了远处的机场路立交桥上。遥望着那一种疯狂的游戏般的情形,他的脸渐渐苍白了。
“你救了我一命。”他不无感激地说。
“是我差点儿为了你,白搭上一条命。”
婉儿冷冷地说。
那是一幢连外观都没竣工的七层楼房。楼前工地上还堆着砖石瓦料。一块大牌子高悬于脚手架。赫然醒目四个大字是——“违建,待拆”。下面一行小字是1985年某月某日。婉儿离开这里时,没注意到牌子。中国的事儿真说不明白。她想,拆一幢违建的楼也要“待”上几年!
“你就在这幢楼的地下室过了一夜?”
他问。
她点点头。
“和一个白天才认识的男人?”
“你要再说这种话,你滚!”
婉儿火了。
“你别生气嘛!”他皮笑肉不笑,“但你要是把我骗到这儿来,你们要是没有什么美金,不过想利用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好利用的。”
他口吻之中含着威胁。
婉儿眯起眼,盯视了他几秒,一句话也没说,一转身走向楼洞。
在地下室走廊里,她听到脚步声,知他跟来了。
如果让“哥”给他两万美元,了却良心上的一种债务感,就打发他滚,也许更是两全的做法吧?
婉儿懊恼地想。这件事,当她刚刚决定之时,满心灵怀着的是善良的目的美好的情感。而此刻她已觉得真多余!……
两个男人终于见面了。
他们连手也没握一下。
迎门的墙壁正中,凿了一个窟窿。一只扁的黑皮箱子,放在床上。
“就是你有十几万美金?”
广志怀疑地问。
“对。我有。”
“哥”面无表情地回答。
婉儿看得出来,他们互相都不信任。互相都存有戒心。
“钱在哪儿?”
“哥”走到婉儿跟前,搂着她的肩说:“我们是已下了决心一踏上日本国土,就到东京去闯荡生活的。东京如果混不下去,我们便到美国。反正不混出个样儿,是绝不再回中国的。你们也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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