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于是一支支枪放在了地上。
于是中将又向对方的阵地走去。
于是人们又都跟随在他后面。
对方的阵地一片宁寂。
突然一声欢呼:“我们胜利了!日本——万岁!”
有人一跃而起,拔了“太阳旗”,挥舞不止。
“万岁!……”
“万岁!……”
“理解万岁!……”
“中日友好万岁!……”
顿时,对方的阵地跃起一群群人。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他们互相热烈拥抱。有的由于激动而哭泣。有的眉开眼笑,合力将别人抛起。
接着他们纷纷跑过来,也与“投降者”们热烈拥抱,不管“投降者”们愿意不愿意。那情形一点儿不像势不两立的敌我双方的投降和受降。倒很像患难之旅的伟大之会师。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谢谢你们对我们的充分理解,真是太感谢了!……”
“大路朝天,各走各边。其实我们双方谁也彻底消灭不了谁,又何必呢是不是?……”
“我们绝不反对你们留下,但你们也不能阻挡我们离开哇!这时候不互相理解,什么时候才互相理解哪?”
“各有各的具体情况,这时候都有选择的自由嘛!一些人不应该强迫另一些人嘛!……”
千言万语汇成一种表白——那就是理解万岁。以及对互相的选择之自由的充分尊重。死不改悔的“刷盘子派”的人们,似乎一个个都非常在意坚定不移的“五星红旗派”的人们理解不理解他们。
“我们理解。我们真的理解你们。真的!我们留下,也有我们个人利益的考虑……”
“我现在的职务,是党给我的。小日本能承认我这位局级干部么?后年我离休了,那也是一位离休高干。坐火车可以坐软卧,看病有小红卡,住院住高干病房。小日本能这么关照我么?我没理由不热爱中国。我没理由不热爱社会主义。唉,你们年轻人呀,你们是没切身体会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不知道资本主义的……那个那个……”
“制度的局限性!”
“对,就算是局限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也像你们这么年轻,我可能全和你们一样……”
“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哇!这位老同志,人家说的可是大实话啊!……”
“这我理解。老同志哇,我非常理解您的一颗中国心,爱国心!与您相比,我真是很惭愧!可您也替我算笔账,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基本工资八十七元,统统加一块儿,每月不过一百三十来元。刚够我自己吃饭的。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三岁,满打满算我还有四十年的扑腾头儿。就算我这一辈子,每个月平均能拿到三百元。不过十四万人民币。不到三万美金。一辈子,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三岁,最好的四十年呀!可我这一辈子,能指望每个月平均拿到三百元么?物价还是要涨的呀!看样子要比我的年龄长得快呀!我又不是党员,也不想入党,能指望和您一样,五十多就混个局长当了么?坐软卧的资格,看病的小红卡,高干病房,还有小汽车,还有干部住房标准,这一切明摆着都与我这一辈子无缘啊!我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啊!在日本刷盘子,每小时七百多日元,合五美金。在德国六美金。美国大约七美金到八美金。我都打听清楚了。我是天生出国刷盘子的命。我不过把日本当跳板,通过日本走向世界。哪个国家给钱多,咱到哪个国家去刷!我知命,认命,服命!……”
“大实话,也是大实话!都是大实话!……”
“咱们双方的人,互相都讲实话就好!一讲实话,互相都心里明镜似的。互相不理解的,也就理解了嘛!……”
于是,死不改悔的“刷盘子派”中的一个小青年,和坚定不移的“五星红旗派”中的一位局长,在周围两派一些人感情氛围的烘托之下,互相拥抱了一会儿。周围的人们便鼓了一阵掌。为他们各自的大实话。也为他们互相达成的充分的真诚的理解。尽管他们互相拥抱得并不热烈。甚至能看出,都有几分扭捏和勉强,但毕竟顺应了众人希望的大趋势。氛围烘托到了那个份儿上。所谓“跟着感觉走”。
这一种令人感动的情形,一处处的,开始出现着。
许多“刷盘子派”的人围住了中将。他们请求他用一支粗大的颜色笔,往他们的衣服上签名留念。平时你可以请求一位电影明星什么的人物往自己衣服上签名,但请求一位中将这样做的机会要少得多。即使有这样的机会,那些将军们给不给面子很难说。在没有什么特殊人物仍显得特殊的时候,一位一身戎装的中将当然就算特殊人物了。请求他签名的人们,并未真把他当一名投降者看待。人们对于特殊人物的某种敬意,似乎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会表现出来。这使中将回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时他是一位师长,肩负“三支两军”的“光荣历史使命”。有一次群众批斗一位“反动艺术权威”。批斗完了,也有不少革命群众,请求“反动艺术权威”为自己签名,使面对这种情况的“造反派”们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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