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29)

2025-10-10 评论

“党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刚被卖菜的当过揩壶抹布似的。

“买不起手绢,多包涵啊!”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喊了半天救命,谁也没来救你。倒是人家这位小菩萨来替你解难,还不快谢谢人家!”

处长自是不肯谢的。他也观察出来了,今天,这些人民大众眼里没领导。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来位更恶劣更粗鲁的,一旦得到人民大众的默许,没准胡作非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逼着他一块儿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雳。而他们随时准备默许什么似的。

劲歌劲舞的,仍在劲歌劲舞。

 

留心身边每个人
冷冷的双眼
试问何因
人在匆匆里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远还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让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处长觉得,似乎是唱给他听的。他一向压人压惯了。所以压惯了,乃因为奏效。一压,不服的也得服。心里不服的脸面上也得装出服的样子。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压的人心服还是口服。心里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着彻底的无可争辩的服。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们对他表示服顺,因为他也给不了人们什么伟大的主意。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想教训教训某个人而已。他认为任何时候一种秩序都是相当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该安排个先后么!当然绝不应以姓氏笔画为序。而应以干部级别职务大小社会地位的高低统筹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对小治安警察说谢谢,汉子是绝不肯罢休的。汉子抱臂胸前,以一种流氓无产者之“主人”的神气,睥睨着他这个当众冒犯了“主人”的“公仆”。围观的人们,似乎也都并不打算为他闪开一条路。不,他此时此刻的要求已经很低很低,只需闪开一条人缝能使他斜着身挤出重围就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笑了,决定讨好汉子。于是他拍拍汉子的肩,以亲如兄弟的,几近阿谀的口吻说:“老赵哇,你还是这么有力气,叫人高兴哇!有力气就有希望嘛!有力气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汉子不吃他这一套。不吭声。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浑身的块儿,瞅着就叫人那么的……那么的……”他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了不至于使汉子又发作起来的词儿,却受汉子刚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启发,唱起了《海港》中马师傅的“二黄散板”:

 

大吊车,真厉害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汉子却不笑。

人们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点儿怀疑他跟汉子刚才那出戏不过是熟人间的一次胡闹罢了。

汉子的一个伙伴呵斥他:“别耍贫。快说谢谢。说一声谢谢你他妈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张憨厚的典型东北农村青年的稚气的脸倏地红了,连连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同志们,不要逼着他谢我……”

“不谢你谢谁?”

“你给他解围了,他当然应该谢你!”

“不是逼着他。逼着他干什么?得他自愿的!”

人们似乎存心延长这出戏,不使结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汉子敦促“公仆”:“你磨蹭什么你!快鞠躬!快说谢谢!”

“公仆”万般无奈,扭捏半天,终于给小治安警察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说了句谢谢。人们穷追下坡兔,继续敦促他再说“请多关照”。他便乖孩子学话似的,又连连说“请多关照”。此时人们,已被恶作剧的低下快感所囿。制造并参与恶作剧的心理,是一种倾斜的、不健康的、病态的心理。是人对现实的痞子行径的消极挑战。是社会机体沉疴扩散久治不愈的临床症状。是潜伏在民族遗传基因中的恶细胞之初期缓变迹象。类乎狂犬病。也类乎艾滋病。扑咬或拥吻,导致同样速度同样范围的蔓延。没有新药和偏方可以医治。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顶事。只有一法,就是顺其自然,所谓见怪不怪,其怪必败。采取对练气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种明智态度。

“公仆”一变乖,人们倒觉得索然了。觉得索然了的人们,没多大兴致继续耍笑他,宽大为怀地闪开条人缝,网开一面,任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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