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我……”他语无伦次。
“噢。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工作单位呢!”
她仿佛忽然想到这是打算还钱的一个前提。
他赶紧奉送上名片。
她看了看,放入小坤包儿,说:“想让我给报社写封感谢信么?题目是‘我遇到了一个雷锋小兄弟’,怎么样?”
她说得极其认真。
“别,千万别……”
“那就不要跟着我了。”
她嫣然一笑。
他没再跟她。但若有所失。就那么眼睁睁望着她翩翩而去。
他觉得被骗、被敲诈、被勒索、被愚弄了。又觉得,倘追上她,问她在什么单位,家住何处,似难免小气之嫌,是很让人耻笑的。起码自己会瞧不大起自己了。
他想自认倒霉,忘掉这件事儿,却忘不掉。他不愿被别人知道这件事,却忍不住对几乎所有车队的哥们儿都说了。正如一切上当受骗或认为上当受骗的人,大抵忍不住要跟别人叨叨。
“小子,我看你平常也不傻呀!怎么含在嘴里了的,还让她溜了呢?”
“他想做中国最后一个处男,寻找到最后一个处女,上吉尼斯世界大全!”
“别做梦了!实话告诉你吧,中国最后一个处女,据‘美国之音’广播,一小时前主动奉献了贞操!信不信由你!……”
他们拿他大大地取乐了一番。
他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不是因为那些粗俗的话,而是因为自己对女人的缺乏招数……
然而隔日,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通话的方式很独特。
不问你是谁谁吗?
而问是你吗?
仿佛同时告诉了他,她自己是谁。
奇怪的是,仅仅三个字,他居然听出了她是谁。他喜欢听大陆女性装腔作势模仿的港味儿。正经的地道的港味儿,他的耳朵倒很排斥。
她告诉他,她在“华侨饭店”,邀他去。
还钱?她没这么说。
又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哪儿还有钱的概念呐!不过区区五十元。他还没俗到那么个份儿上。
他开着车去了。
她已经占了一个双人雅座。那一天就已经穿上了那套二百三十多元的墨绿色的绸质衣裤。脸色很鲜润。红白相间。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面如新花。那身衣裤,愈衬出脸儿的娇娆媚美。在本市,勾眼线的女性已经不太能格外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了。但涂眼影的女性可还不多。包括在“卡拉OK”和舞厅那种女人们争妍斗艳的地方。她那天涂了淡蓝眼影。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涂眼影的女人。尽管按照约定俗成的分类,她当然算是个姑娘。但他觉得,她更是女人,是一个女人味儿足得不能再足的女人。面对面瞧着她。他认为女人有一个年龄阶段是“姑娘”,简直多余。她使他联想到了花瓣儿一落,直接熟透在枝上的桃子。她那双涂了淡蓝眼影的眼睛,像戴了无框眼镜的小马驹儿的眼睛,流溢着绝对无害而且又安详、又善良、又温驯的目光。
她那一种目光使他心旌荡漾。
“随便些就行了。别点太多,多了吃不了。我这几天没食欲。我‘倒霉’了。”
她以优雅的姿态将菜单递给他。
于是,当然的,价格便宜的菜,便都被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地忽略了。
她不但有食欲,而且食欲旺盛。倒是他自己,因为光看着秀色可餐的一个她,没顾上吃什么。尽管他没“倒霉”。
吃过饭,她说:“我们算正式认识了,是不是?”
他赶紧点头。他付了一百多元。
她又说:“今后,有什么急事儿,给你打个电话,坐你的车该不成什么问题吧?”
他回答:“没问题。”
“现在呢?”
“行!”
半小时后他应该去接一个人。
她站了起来:“那么送我到一个朋友家去。”
于是他开车送她。
在前厅,她说,她得送给她的朋友一件礼物,今天是朋友的生日。
于是她买了一条高级领带。他付钱。他预想到了钱是必须带充足的。
她的朋友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看去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男人。她挽着那男人的手臂,扭回头对他晃晃手,双双被宾馆的旋转门旋进去了……
那男人竟没正眼看他。
然而并没破坏他愉悦的好心情。他觉得自己已然占有了她。起码部分程度地占有了她。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已然有了一种默契的相当确定的关系。如同蓄币人和蓄币偶之间的关系。他想。他塞入的钱越多,正是为了他有一天可以理直气壮地敲碎“它”。是的,是敲碎。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居心的凶恶。只不过比喻某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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