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朝壁橱望了一眼——妻子还可以躲到壁橱里去。而他无处可躲。躲到哪儿也会被寻找到被推到公众面前。除非他也疯了。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若真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时,可能会自杀,却怎么也不会疯。他是了解自己的。如果反过来,疯了的是他这位市长,而不是他的妻子,也许倒不失为幸事。对他自己是幸事。他相信自己就是疯了,也肯定属于所谓“文疯子”一类,而不太会是个“武疯子”。也不会像妻子一样以赤身裸体为疯子的良好感觉。他很可能会终日躲在壁橱里饿了吃困了睡醒了看金庸的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偶尔离开壁橱在房间内或院子里走走,就好比一条老狗在窝里趴腻了钻出狗窝遛遛腿伸伸腰身。这对于他的妻子固然也是大的不幸。但与她相比,疯了的自己肯定好应付得多。而对于那些“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公众,却是非常值得他们高兴的。这一次他们要靠他们自己,那就随他们的便吧!市长疯了,他们岂不是正好称心如意了么?他们究竟要靠他们自己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呢?全市人的一半?三分之二?总不至于百分之百吧?这座浮城(92)一和日本靠拢,就都冲上陆地刷盘子?全日本也没有那么多餐馆啊!会或半会不会日语的人,全市也不过二百来个呀!不会日语,想刷盘子日本人也未见得雇用呀!果真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人都一去不返,他想那么甚至也是这座城市的幸事了!它的住房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就业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交通水电煤气等等一系列问题都会大大缓解。还有儿童入托问题、中小学教育问题、大学生毕业分配问题、医院少电影院少的问题、娱乐场所少的问题、理发店少的问题、浴池少的问题、厕所少的问题、派出所也少的问题……那他倒想竭诚地当一位好市长好公仆了!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接着大概就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了!倘若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后的斗争”,只有“团结起来到明天”的话,那么他不疯,他们就会疯。莫如他自己疯。他情愿。但是不知怎样才能促使自己疯。虽然不知,却正被自己的想法深深感动。觉得自己大有舍生取义的崇高品格。取义于公众。取义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也许正在准备进行“最后的斗争”的公众。只有这样,才能变他个人的左右两难为他与公众双方的两全其美呀!……
他正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他刚要抓起话筒,却缩回了手。他不想不愿意讨厌……不,其实更是怕再听到陌生人的陌生的语调在电话里问他“打算如何”之类!不管是威胁的口吻还是试探的口吻抑或关怀的友好的点拨的暗示的口吻!
电话响个不停。
他又看看妻子,唯恐她被电话吵醒,只好将话筒抓起来放到一旁。
电话继续微响很久,终于安静。
然而它刚刚安静,走廊里的电话接着响了。
他执拗地任它响。
“爸爸,爸爸!您的电话!找您有急事!这都几点了,这么不寻常的日子里,您还睡懒觉?别忘了您是一市之长,不像话呀!……”
女儿接了电话,在走廊里大声谴责他,并且重重地拍了几下卧室的门。
他不得不穿上睡衣去接电话。
女儿似乎起得挺早,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正在以阳台栏杆为扶手,做健美操。她下腰之际顺势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带有讥笑的意味儿。仿佛说——别难为情,我知道您为什么起得这么晚!今天并非节假日,希望您能顾忌点儿家庭影响。
“喂!”
“听到你女儿刚才说的话了么?”
“你是……噢……你是刘……哇……”
“十分感谢你想起了我的姓!但还想不起我的名字是不是?那就叫我‘刘’吧!听着,你今天应该首先到市立第二医院去。那里有十几名被烧伤的人……”
“烧伤?昨夜失火了?”
“就算是失火吧!机场的飞机全部报销了!不必我多说你也应该明白,飞机当然不会自己起火。但是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忠告——还是看成失火的好!你到医院是去慰问被烧伤的人。而不是去审问纵火者……”
“我接受你的忠告。审问纵火者不是我的事,而是司法部门的事。”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同时想——他前脚离开医院,也许司法部门后脚就会赶到,不知那些被烧伤的人会作何感想?有时红脸会比白脸显得既虚伪又卑鄙。但他还是更愿意扮演红脸的角色。如果他只能在红脸和白脸之间选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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