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剪裁的衣服(15)

2025-10-10 评论

我吓得大喊,不同意!不同意!

大家齐刷刷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谁不知道班长是军队里最小的官啊,当不当的,实在也说明不了是否进步。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身先士卒是第一位的。我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比较怕苦怕累,要是有别人给我做了榜样,带领着我向前,基本上还算一个服从命令的兵。要是想让我冲锋在前地起到某种表率作用,实事求是地说,我做不到。

大伙看我这副不堪重任的样子,也就不勉强我。但总得有个班长啊,连长等得不耐烦了,直搓手掌。我说,我提个人,你们可不能说我有私心。好不好?

大家说,真啰唆。没人议论你,快提吧。

我说,刚才小如提名我当班长,现在我再提她,好像有点互相吹捧的意思。我可真的是出于公心地认为,小如是班长的合适人选。她温柔细心,组织纪律性强,关心爱护同志,还爱给别人洗衣服……

大家笑起来,说同意同意,就小如啦!

连长大手一挥,宣布说,奔赴西藏阿里的女兵班现在组建完成,还是由小毕担任临时班长。

走,到阿里去!我们五个女孩手拉起手。

上山了。

我们五个——小如、果平、河莲、鹿鹿和我,有幸成为西藏阿里的第一批女兵,开始向雪山之巅进发。

一个炎热的早晨,我们坐上了从平原到西藏去的军用大卡车。大车厢里载了许多麻袋,内装大米。坐在麻袋上,把脚像芭蕾舞演员一般竖起,插进麻袋的缝隙。汽车摇摇晃晃地在布满石子的路上向山上爬,像一只笨拙的绿毛龟。

人人脑袋上方,笼罩着一片绿色。不是天的颜色,是汽车篷布笼罩的效果。我们大呼憋死了,要求同行的老兵批准揭开这顶盖子,看看外面的风景。

透过篷布上的窟窿,你们尽管看,看个够。针尖大的窟窿能透过斗大的风。没听人说吗?眼皮是世界上最大的物件,你只要睁着眼,有什么看不到的?同行的老兵懒洋洋地说。他是下山治病的,听说病还没治好,工作紧张,要他上山,所以,他闷闷不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新兵连长把我们几个女兵交给他,委托照应,他好像不堪重负的毛驴,又被人强压了一捆柴火,愤愤地不爱理人。

我们只好像预备行窃的小偷一样,每人揪住篷布上的一个小孔,尽力向外张望。汽车颠簸着,大米麻袋不停地上下蹿动,好像一尊浑身长着硬颗粒的庞然大物,不甘心驮人,一有机会就想把我们从它背上掀下来。我被晃得肠胃错位,说,一会儿你们谁帮我一下?我打算改造一下座位,用几袋大米摞成沙发模样,虽说硌屁股,肯定比现在舒服得多。

同病相怜的女兵们精神一振,都说我主意不错。

胡说!老兵斥我。

怎么啦?我不服气。

你找死啊!上山的路,奇险无比,咱是摸着阎王鼻子走钢丝,你还想舒服?到时候一个急转弯,你的麻袋沙发砸下来,屁股倒是不硌了,整个人成了米粉肉!老兵慢吞吞地说着刻毒的话。

想想也是。我讨了个没趣,只得乖乖地坐着重新张望。车外是一片青翠的原野,有薄荷样的清凉味道弥漫在裹着黄沙的空气中。

要走几天,才能到目的地啊?有人问。

大家都默不作声,车里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可是此刻他眯缝着眼,好像已经昏过去了。

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也就是说,不翻车,不遇上暴风雪,司机不得急病,车子不抛锚……六天。过了好久,当我们对获知答案基本绝望的时候,老兵瓮声瓮气地回答。

天哪,要走那么远的路!那还不到外国啦?要是能快点就好了,到了我就能给我妈妈写信了。鹿鹿说。她是我们之中最小的,肯定想家了。

老兵突然睁开眼,说,车走得那么快,有什么好的?还是慢点好,抓紧时间,好好看看,好好闻闻吧。他说得很认真,像是在传授什么秘诀。

我们四处乱瞧,耸动鼻子,但除了山峦和扑面的尘土以外,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好味道。只好请教他,你让我们看什么闻什么呢?

看地。闻气。老兵很简略地说。

地有什么好看的呢?每个人都在地上生活了十几年,地就像我们的身体,早就熟透了。现在我们巴望的是早早到陌生的高原上去。至于空气,不就是一种无色无味风一样流动的东西吗?它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们,鼻子里嘴巴里胸膛中都充满了它,从我们一出生就与之相伴了。

不得要领,只得继续请教傲慢的老兵。老兵这一回很健谈,好像一直在等着教育我们的机会,马上就要开始爬山了,当然,是汽车在爬,不是我们爬。但是都一样,你会觉得路在我们面前立起来,汽车像个铁猴子攀登。爬得高了,氧气就慢慢稀薄了,好像空气和冰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雪多的地方,空气就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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