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亡国之日,这位浙江人守不住南京,却也临危不逃。《陈书》本纪载:
后主闻兵至,从宫人十余出后堂景阳殿,将自投于井。袁宪侍侧,苦谏不从;后合舍人夏侯公韵又以身蔽井,后主与争久之,方得入焉。
这段话语意欠明,似乎是他的“同志”要泄他的气,甚至拦住井,不让他跳。经过争执,他跳了下去。但他跟美女一起跳,大家卡在井中,没有淹死。魏徵说陈后主“危亡弗恤,上下相蒙;众叛亲离,临机不寤;自投于井,冀以苟生。视其以此求全,抑亦民斯下矣”!我看跳井是真的。人要“求全”,投降可也、被俘可也,跳井干吗?陈后主昏君而能殉国,是可信的。
陈后主亡国后,最动人的一幕是他的总司令萧摩诃来看他。《陈书·萧摩诃传》:
及京城陷,贺若弼置后主于德教殿,令兵卫守。摩诃请弼曰:“今为囚虏,命在斯须,愿得一见旧主,死无所恨。”弼哀而许之。摩诃入见后主,俯伏号泣,仍于旧厨取食而进之,辞诀而出,守卫者皆不能仰视。
这位总司令做了俘虏,也要给旧主人送牢饭。昏君而有这样动人的伙计,今天的浙江人可真羞羞矣!
1985年6月25日
注释
《南史·陈本纪》有“刑罚酷滥,牢狱常满”的话。
陈后主喜欢作诗,《南史·陈本纪》说他亡国前“奏伎纵酒,作诗不辍”,又说亡国后“陈人讴咏,忘其亡焉”。(不知亡国恨的,岂止商女哉?)隋文帝怪这位诗人“此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明说作诗亡国也!可怜的是,陈诗人作了一辈子的诗,所留传的,不过拍隋文帝马屁的一首。哀哉!
《南史·陈本纪》:“城内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书仆射袁宪、后合舍人夏侯公韵侍侧。宪劝端坐殿上,正色以待之。后主曰:‘锋刃之下,未可及当,吾自有计。’乃逃于井。二人苦谏不从,以身蔽井。后主与争久之,方得入。”理论上,陈后主有“遁出”的机会,有机会而不“遁出”,其意存殉国,似可肯定。若要“正色以待之”,他十五岁的儿子陈深就做到了,似非难事也。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人。他的父亲辛文郁,大概去世得很早;他的祖父辛赞,在金人到来,宋室南渡的时候,因为家中人口众多,不能脱身,就做了“遗民”。辛弃疾出生在沦陷区里,也做了“遗民”。那时候,北方已经沦陷十多年了。
在辛弃疾长大以后,他的祖父要他准备地下活动,两次到燕京去观察形势,还没成功,祖父就死了。辛弃疾二十一岁时,起义抗金,不久转到南方,看到朝廷腐败,不肯抗战,很是悲愤。但他并不灰心,仍旧做救国工作。可是四十年间,他的生命,大部分都不为时用,用也不得尽其才,最后“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竟以爱国词人身份终老田园,死时六十八岁。
辛弃疾留下的词有六百首。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在所有论断中,这几句话最能写出辛弃疾。
辛弃疾的好词很多,今天重看他的集子,发现他五十岁写的一首《清平乐·题上卢桥》(卢桥在上饶县内),过去忽略了,却是一首好词:
清溪奔快,
不管青山碍。
十里盘盘平世界,
更着溪山襟带,
古今陵谷茫茫,
市朝往往耕桑。
此地居然形胜,
似曾小小兴亡。
这词的妙处是,辛弃疾能从一块山河片段,看到人世兴亡的缩影。布莱克(William Blake)从一粒沙里看世界、从一朵花里看天国(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in a wild flower.),未免失之太玄了一点。但从一块山河片段看人世兴亡,看“似曾小小兴亡”,却来得具体多了。
辛弃疾是中国北方的英雄好汉,但他南渡以后,整天看到的却是那些不争气的小朝廷的众生相。他感到他竟和这些人陷在一起,真没意思。因此他在独来独往时候,感于人世兴亡,作了这首小词。
在这首小词之后七百年,清溪仍然奔快,陵谷依旧茫茫,一片神鸦社鼓之中,“似曾小小兴亡”的所在,却另换地点了!
1983年3月21日
老友李翰祥,三十年前,为了逃避共产党,离开了大陆;三十年后,不再逃避共产党,回到了大陆。1982年9月28日的国民党《联合报》上,登出香港专电,说中共官方机构第一次透露,李翰祥正在承德导演两部电影——《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由中共六十多个官方文艺单位支援……(编者略)一年下来,李翰祥的戏拍好了,轰动海内外。李翰祥的戏能够拍好,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当年因我而被国民党特务机关传去逼问,愤而离开台湾,从此不再同国民党合作。他在《三十年细说从头》里,有这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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