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所举的“安德海案”和“庚辰午门案”,只是慈禧太后破坏制度的一二例子而已。其他的破坏,甚至更严重的破坏,还多着哪!例如立光绪,是破坏宗法制度;修名园,是破坏财政制度;杀戊戌六君子,是破坏司法制度……诸如此类的破坏,还算是粗枝大叶的。其他无微不至的,还更惊人呢!以唐才常“自立军”失败后的“沈荩案”为例。要处死沈荩,可是因为慈禧太后生日快到了,不愿用行刑来破坏庆典,又不愿等到“秋决”,就干脆在监狱中把沈荩鞭打四小时,血肉横飞后,再予勒毙。这种杀人新招,又哪里有制度?
我的劝告
所以,说罪不在慈禧太后而在“整个制度”,是与历史真相不符的。固然历史剧难免“不完全是依照历史”,但是完全相反的出入,就太离谱了。“本事”中的许多叙述,不幸正是如此。如果《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只是普通的清宫戏,又当别论。但是我们冀望李翰祥的,和李翰祥自我期许的,显然有百尺竿头的现实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怀疑李翰祥发挥得是不是少了一点?用这样空前绝后的大戏,做“现代人的借镜”,是不是美中不足了一点?
说到“现代人的借镜”,李翰祥说:“我想如果说我是以古喻今,也许过分一点,但多少会有一点。”但是,“以古喻今”的一点——当然是重点的一点——又在哪里呢?
我认为《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应该加强垂帘听政的部分。慈禧太后一生三次垂帘,第一次是同治元年到同治十三年,第二次是光绪元年到十五年,第三次是光绪二十四年到三十四年。在这漫长的黑暗统治中,慈禧太后实在是中国传统孕育出来的一个执政者样板,她毒辣、她阴狠、她自私、她愚昧、她贪鄙、她“举天下以奉一人”。这些丑陋之外,外加她又是女人,一个红颜老去、经期难调的女人,于是一切就更杠上开花了。慈禧太后这一样板意义,我觉得是《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最该刻意串联的现实意义,而正好用来“以古喻今”。……(编者略)
我深信,用电影手法去表达历史剧的现实意义,李翰祥如肯深入去做,必然能给人们更美满的影响。我在台湾,不能看到老友的新作,至感遗憾。乃特别遥想《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一番,以寓爱深责切的微意。同时也给隔水相望的艺术工作者,做一次“不是猛龙不过江”的劝告。
1983年10月15日
为香港《百姓》半月刊写专栏,今早写完《遥想〈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写西太后。我说她“实在是中国传统孕育出来的第一个执政者样板,她毒辣、她阴狠、她自私、她愚昧、她贪鄙、她‘举天下以奉一人’”。写完了,我再把她和国民党比较比较,发现颇有趣味。
西太后虽然和国民党有太多的共相和共性,但细比之下,发现西太后在专制之余,还有所忌惮、有所怕。她所怕的,主要有四:
第一怕“天命”。《论语》中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西太后虽非君子,但对模模糊糊的“天命”,还是有所畏的。《清史稿》说她晚年要实行宪政,原因是“怵天命之难谌,察人心之将涣,而欲救之以立宪”。所以,“天命”之畏,是西太后第一怕。
第二怕“祖宗”。西太后虽然为了私利,多次破坏祖制,但她是心虚的。所以她说“垂帘非所乐为”,说“不得已垂帘听政”,说“本万不得已之举”。《元史》中讲“三畏”,说“畏辱祖宗、畏天下事大识见有未尽、畏年少不克负荷”。其中“畏辱祖宗”一项,西太后是有此心的。所以,“祖宗”之畏,是西太后第二怕。
第三怕“鬼神”。西太后在鬼神信仰上,与旧式中国妇女无何不同,她是怕鬼神的。八国联军进北京,西太后仓皇出走,临走前还把珍妃推到井中淹死。她虽然用最毒辣的手段谋杀“政敌”,但是回北京后,心里害怕,同意以“皇贵妃”名义追赠珍妃,并且烧纸上香。所以,“鬼神”之畏,是西太后第三怕。
第四怕“历史”。古代统治者受了《春秋》笔法的影响,对历史,都有传统的敬畏。6世纪的一个皇帝就向一个著名的史官魏收说:“我后代声名,在于卿手。”又一个皇帝,也向魏收说:“好直笔,勿畏惧!我终不做魏太武(北魏道武皇帝)诛史官。”这些都是怕历史的传统,西太后也不例外。所以,“历史”之畏,是西太后第四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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