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力量(31)

2025-10-10 评论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未曾谋过面又绝不像我的乡下妹妹,便从记忆的磁带上抹掉了。

前几天,我家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孩。时兴的黑色健美裤,茜红的羽绒衣,乳白色的马海毛线帽和垂到腰际的长围巾,正是冬季北京最俏的女孩子的装束。

“你找谁呀?”我问。我的朋友里还真没这么新潮的。

“就找你呀!姐姐!”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我们对面坐下,细细地拉起家常。她拿出那张小相片感谢我,说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小伙子,在那个年代,没有一个人曾留下相片的。

“哎呀,怎么忘了,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怕想家,还带着相片。”她拿出一摞彩色相片。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故乡那块富饶又曾一度贫瘠的土地,看到了我未曾亲近过的乡下亲戚,看到了他们新盖的房屋、新打制的家具,看到了丰收的庄稼……

相片的摄影技术并不高明,用的却是正宗的柯达相纸。亲戚们穿着崭新的衣服,笑容也很拘谨,但看得出是发自内心。

乡下的妹妹最后告诉我,她进了一家乡镇企业,这次是到北京衬衫总厂学习高级衬衫的制作,回去以后还要带徒弟呢!

“等我学会了,亲手做一件丝绸衬衣送给你。我们厂的产品是出口的。”她快活地笑着,露出乡下姑娘特有的纯朴与真诚。

“这是你妹妹吧?你们姐俩长得可真像。”看过相片的人都这样说。

灯下,写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论文,论青年女作家的构成及创作走向。繁复的资料像麦秸垛湮没着我的思绪,之所以选择了这个题目,主要是为了蒙混过关。

我从众多的资料当中挑选出翔实可靠的,把每一位女作家的出生年月、籍贯、双亲文化水准、个人经历、学历、婚姻恋爱史、发表处女作的时间、创作的题材领域和基本风格等,综合了一张庞大的表格,把大家分门别类地统计在上面,像国民生产总值的计划图表。

我在杂芜的材料中艰难地挺进。那个答案——或者说是论文的观点,像礁石似的渐渐露出海面。

我突然看见一个女孩,瘦瘦高高地立在我的稿纸上。因为肤色黑,她的牙齿显得格外白,微笑着注视着我。

她,是我姥姥那个村的。

我的父母都是农村人。早年间,他们出来当兵,在遥远的新疆生下我。我半岁的时候,父母东调入京,我也就跟着成了一个城里人。

我五岁那年,妈妈领着我回老家看姥姥。这是我第一次系统地接触农村。农村的小姑娘围上来,问我城里的事。我做了生平最初的演讲。

“你们的房子可真矮!我家在城里住楼房。”我说。

“什么叫楼房?”为首的小姑娘问。她黑黑高高瘦瘦,九、十岁的样子,叫小网。

我傻了。我不知道怎样准确地描述楼房。吭哧了半天之后,我说:“楼房就是在房子上面再盖一间房子。”

大伙儿一通哄笑。小网闪着白亮的牙齿对我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房子上面不能再盖房子。”

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主要是我看出她是孩子们的头,我要是不同意她的观点,就甭想和大伙儿一块儿玩了。

她们接纳了我。

结论一:女作家个体多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中大文学家、大美学家、大艺术家的直系后裔,约占四分之一。呈现出明显的人才链现象。

“咱们今儿上坡去。”小网说。

我们老家处在丘陵地带,把小山叫作坡。

我在坡上第一次看到花生秧,觉得叶子精致得像花。小网说,你给咱看着点儿人,咱扒花生吃。

在这之前,我所见到的花生都是躺在柜台里的粉红胖子,不知道它们埋在地里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模样。我对这个建议充满好奇和恐惧。我说:“要是人来了,让人抓住了可怎么办?”小网说:“你就大声喊我们。”她又对大家说:“花生带多带少不是最要紧的,主要是不能叫人抓着。要是万一有人来了,大伙儿就朝四散里跑。要是往一个方向跑,还不让人一抓一个准!”她又格外叮咛:“有人追的时候,就在树棵子里绕圈,他就抓不住咱啦!”

我当时愣愣地看着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心中充满崇拜。即使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看见她站在蓝绿色的花生秧里,指挥若定地说着这些令人可怕的话。海风把她稀疏的黄发刮得雾似的飘起,有几根发丝沾在嘴角。她用火焰似的小舌头拨起,继续说话。

开始干活了。小伙伴们拎着花生秧,利索地豁开地皮,像提网兜一样把潜伏在底下的花生果一网打尽。我吃惊地发现,花生并不像商店里卖的那样规格统一,而是个头悬殊。运筹帏幄的小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不该把瞭望哨的重任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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