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李阳发明了一种学英语的方法,叫“疯狂英语”;也知道了他的抱负,要让三亿中国人开口讲英语,继而让三亿外国人学汉语;还知道他通过这种英语练习从自卑走向极度自信;还知道他很爱国。听上去这很好,但看完影片,我对这个人总的反应是不舒服,我想这也在他们意料之中,张元说过:这部片子会让喜欢李阳的人更喜欢,讨厌他的人更讨厌。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通过李阳的方法精通了英语而不是仅仅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英语喊几句“我热爱丢脸”。看那架势来的男女老少更像是开誓师大会,李阳的兴趣也更多地在唤起民众,或者毋宁说煽动乌合之众。
我见过这种煽动,那是一种古老的巫术,把一大群人集中,用嘴让他们激动起来,就能在现场产生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可怜的人也会顿时觉得自己不可战胜,这与其说是打气不如说是省事或说愚弄,中国的很多事都是这么办的,做一场梦,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李阳是在不遗余力、捶胸顿足地传播知识,但那些热情接受他的人群的一张张亢奋的脸显得格外愚蠢;他张扬爱国主义,可怎么听怎么像一个种族主义者;他的打扮、举止和待人接物的态度处处像一个成功人士,但总不免让人联想起其他成功的骗子。
我不知道李阳是否真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弄一大堆人在自己屁股后边紧紧跟随,搞一大堆人来向自己欢呼就是成功?
我同样不知道李阳是出于无知还是刻意追求戏剧效果,还是他就是那么认识的,他那些频频使用的、一上来就能得个满堂喝彩的热场词儿可说是赤裸裸的种族至上叫嚣。这不幽默,我不相信我们国家强大是为了你那个不靠谱的种族主义目的。我们国家是没有有关立法,但在那些、尤其是那些曾经做过李阳那种种族优越梦的西方国家你这样讲话是会立即受到起诉的。有什么意思嘛,如果你是个大学生或者正在春节晚会演小品倒也可以原谅。也许西方观众看了会把你当一个玩笑哈哈一乐,作为一个种族歧视长期受害国的国民,我笑不出来,想措辞温和一点也很难。我相信李阳爱国,但这么干,你的爱国主义只怕会像种族主义一样变成臭狗屎。中国有很多坏的传统,最坏的就是借名为爱国主义实为种族主义的口号动员群众。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就你列的参考片有《意志的胜利》,我感到拧巴。更拧巴的是,参考片目录中还有《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说:见过拧巴的,没见过这么拧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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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纪录片不是像商业剧情片那样为了讨观众喜欢而是把一个人一件事端给观众让观众自己判断自己决定喜怒哀乐,张元这部片子也达到目的了。张元在这部片子中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观点,做到了客观忠实地记录对象,从张元的拍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对李阳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看法,不用自己的看法修改对象的观点和形象,这大概是纪录片导演应有的职业道德。
张元的电影我大都看过,作为导演,他有异于其他导演的就是他对当下真实环境和真实人物的重视,这重视不是通过营造剧情来重新建立,而是有一说一,不妄加色彩和意义。这在今天大部分导演都向过去取巧即便表现当代也要涂上厚厚一层奶油的普遍无奈中尤为难得。有时候,生活形态越原始越有力量,所谓“生活比戏牛多了”。张元的成败往往也就在于选择生活原态的眼光。他最好的电影《儿子》,没有音乐,不顾时空关系,镜头紧紧盯着那痛苦的一家人,你甚至会认为他没有剪接,就是这样一个粗糙简陋的东西,曾经干净利落地震撼过我。这时候你会觉得任何手段都是多余的,生活的真实已经包含了所有艺术的追求。
我一直不大懂艺术真实何以成为挑剔生活真实的刀子,有孤悬人外的艺术吗?人无往不在生活中,生活有种种假象,人有种种面具,艺术如果是一把刀子就应该是用来戳破这些假象和面具而不是扮演假象和面具。关于艺术的说法实在太多,谈论这些就让人很累,张元的路子也许是结束争论的一个办法,让生活自己说话。有一种说法,说我们已经丧失了在生活中发现美的能力,那也不要紧,即使生活都是垃圾,我们也可以像棉棉表现出来的那样,把垃圾当糖吃下去。
我们没有理想,那也不代表我们打算任人摆布。很多人希望我们相信他们,有人不认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有人说电影就是做梦。电影商们和李阳做的是同一个梦,把人群聚集起来,看他们的表演,他们管这叫“人民性”。那同样是一个开错了的玩笑,因为人民的对应词是统治者,吓死他们也不敢用人民性取代统治者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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