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能娶她作为妻子吗?我爱她不爱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冷静处分析着自己的情感,在那轻柔似水、飘忽如梦的柔情下,原来不过是一种感恩,一种感激之情。我对她的爱情,其实只是我过去读过的爱情小说,或艺术作品中关于爱情的描写的反光。我感到她完全不习惯我那表达爱情的方式,从而我也认为她不可能理解我的爱情,不可能理解我。我和她在文化素养上的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总而言之,尽管我心里也暗自感到不安,但我仍然觉得:她和我两人是不相配的!不过,吃完了饺子,我还是到马缨花家去了。
天昏暗下来了。雪花比下午时分更加稠密。在灰糊糊的天空、灰糊糊的田野、灰糊糊的村庄上,到处飞着洁白、闪亮的雪花。雪花不像雨点,它不是直落向下的,而是像小虫虫一样,上下左右地乱飞,弄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她家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围头巾,好像要出门;尔舍也穿得厚厚的,手里拿着一块饼子,呆呆地站在旁边等她。她见了我,笑着往门边让了让,示意我进去。我进了门,一眼就看见那土台子上放着一大盘生饺子,绝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吃得完的!我认识那盘子,它经常放在我们伙房的案板上。
我心里本来就思虑重重,现在更增添了一丝不知是冲着谁的愤懑。我阴沉着脸问:“这饺子是哪儿来的?”
“哪达儿来的?人家给的呀。”她匆匆地系着头巾,漫不经心地回答。“谁?是谁给的?”我在土坯凳子上坐下来,一手把那盘饺子推得远远的。“谁?谁爱给我谁就给。”她的眼睛在头巾下斜睨着我,鼻翼翕动着,满不在乎地笑道。
“好吧。”我冷冷地一笑,“我可不吃!”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我的火气很可笑。我怎么能干预她的生活方式呢?我究竟是她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同时,我心里也在暗暗地说:“完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好好!不吃不吃,咱们拿它喂狗去!”她用哄孩子的语气嘻嘻地笑道。在她的脑子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严重的、大不了的事情。有许多次,我的思虑、顾忌、犹豫,都在她这种嘻嘻哈哈的神态面前冰释了。我拿她毫无办法。
“嘿,好事来了!”她又向我眨眨眼睛,嬉笑着说,“队上要宰羊,宰十只哩!白天宰怕人去接羊血,那羊圈就该挤破啦;场部知道了也要找谢胡子的不是。谢胡子叫连夜宰,接下的羊血给伙房——便宜了你们!瘸子叫我帮忙去哩。你看这还不是好事?你等着,回来我给你煮羊头羊杂碎吃……饭在锅里哩,你先吃点饭。十只老乏羊,又要宰,又要剥,又要剁开,一家一家地分成份儿,我怕是要干到天亮才回来,尔舍我带到羊圈去睡,那达儿也有热炕。”
我呆呆地坐着。那盘饺子肯定是瘸子保管员从我们嘴上刮下来送给她的了!“美国饭店哟!美国饭店哟!……”我心里忿忿地反复这样念叨。尽管我知道马缨花在剥羊、做饭上都是一把快手,队上有这类事,总是派她去,但我仍然怀疑她和保管员有某种“交易”,不然为什么会把这种“好事”给她?“真是个不可救药的风尘女子啊!”我心里又念叨了一句。
“那你干活去吧,”我站起来,不悦地说,“我回组里去了。”
“你这是干啥?”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地问,“你先吃点饭,念会儿书。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时候把门锁上……我的傻狗狗哟!”她噘起下嘴唇,用疼爱而又带几分揶揄的神情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旋即一把把我揉到炕上,抱起尔舍跨出房门,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坐在炕上发愣。炕墙上,富翁阿尔狄诺夫向漂亮的安娜飞着愚蠢的媚眼,可是那模样却仿佛在嘲笑我。房里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凄凉。马缨花母女俩都不在,我才感到她们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有她们在这里,这房子顿时就失去了温暖。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她又是这样一种女人……我茫无头绪地思忖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站起来,点燃灯,掀开锅盖,笼屉上果然放着一盆杂合饭,还冒着热气。我怏怏地吃完饭,翻开书本。这时,羊圈方向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大概他们开始宰羊了。
当我读到第900页,马克思摘引贺拉斯的一句诗“辛酸的命运,使罗马人漂浪着”的时候,门陡然像被一股狂风刮开了似的,“砰”地一声大敞开了。油灯光倏地一闪,进来了一条大汉。来的人竟是海喜喜!我大吃一惊,本能地猛地站起来,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不出声地盯着他。“我知道马缨花去羊圈了。我以为你在家哩,我去家找过你。”海喜喜和谢队长一样,脑子里没有“宿舍”的概念,谁睡在哪儿,哪儿就是谁的“家”。“小章,我找你有点事。这事儿只能跟你说。”他异常温和的语气使我镇定下来。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敌意。他好久没有到马缨花家来过了,像我头一次到这间土房里来时一样,四处看了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发现他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那就坐下来说吧。”我像主人似的,指了指炕。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