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和爱惜多于怜悯。她的叹息,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在“营业部主任”作践我时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无声地向外汹涌。我的喉头哽塞住了,手中的半个馍馍,怎么也咽不下去。
土房里一时异常静谧。屋外,雪花偶尔地在纸窗上飘洒那么几片;炕上,孩子轻轻地吧唧着小嘴。而在我心底,却升起了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一会儿,她在炕上,幽幽地对孩子说:“尔舍,你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说,你跟叔叔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从声音上判断,孩子的脸向我转过来。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孩子越说越来劲儿,可能她觉得这句她尚未理解的话很好玩,站起来朝炕沿边跨了跨,小手指着我:“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还有哇!”她翻起身扶着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说呀!”孩子愣了愣,口齿不清地学着:“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
她哈哈大笑了,一把搂起孩子,返身把孩子按在炕上,用手指胳肢孩子。“没起色的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不是‘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没起色的货!没起色的货!……”
她和孩子在炕上打滚,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屋里的气氛即刻欢快起来,我的心情也开朗了。我很快把馍馍吃完,连咸萝卜也没就。“还有土豆哩。”她等我吃完了,坐起来,拢了拢头发,把棉袄往下抻了抻,指指炕下的锅台,“土豆还有,一锅哩。你自己拿。”这时,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
首先让我惊奇的是她面庞上那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可以想象它覆盖下来时,能够摩擦到她的两颧。鼻梁纤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长得非常精致;嘴唇略微宽大,却极有表现力。很多小说中描写女人都把眼睛作为重点,从她脸上,我才知道嘴唇是不亚于眼睛的表现内在感情的部位。线条优美的嘴唇和她瘦削的两腮及十分秀气的鼻子,一起组成了一个迷人的、多变的三角区。她的皮肤比一般妇女黑,但很光滑,只是在鼻子两侧有些不显眼的雀斑。下眼睑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这淡淡的青色,使她美丽的黑色的眸子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情。她脸上各个部分配合得是那样和谐,因而总能给人以愉快与抚慰。从她和我谈的不多的话里,从她的行动举止来看,我感到她的性格是泼辣的、刚强的、爽朗的、热情的。这和她南国女儿式的面庞也极吻合。后来我才了解,这种南国女儿的特色,也是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民族所具有的。
她的岁数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会比我大。
她的名字叫马缨花!
我吃了她一个白面馍馍和好些土豆,我不好意思再去了,尽管我走时她一再叮咛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还是抱着郭大力、王亚南译的一九五四年版的《资本论》躺在草铺上,不过没有像昨天那样脱掉衣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不好意思去,但又非常想去。
雪虽然停了,但地上已经铺满一尺深的积雪。房舍中间的甬道上,尘土和积雪混在一起,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天空中仍然堆集着一层层乌云,连空气仿佛都是灰色的,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飘落下雪花。谢队长在吃完饭后,到我们“家”里来,告诉我们今天还不出工。又说,这场雪下得好,下得好;说今年大家都没力气,干不动活,该淌的冬水没有淌,这场雪,等于补上了这次冬水,明年地里的墒情一定好,夏庄稼有了指望了。但不识趣的中尉顶撞他说,庄稼长得再好,粮食定量还是那么一点点,庄稼好,跟我们有什么屁相干?!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