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朝他喊:马缨花并没有跟“男人胡调”!可是,四年的劳改生活和至今仍被专政的身份,使我鼓不起勇气跟谢队长争辩。我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别嫌弃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些女子在年轻的时候都上过当哩,后来正正经经嫁了人,都是好样的。你也别听啥‘美国饭店’的话,我知道,那几个月她就跟海喜喜一个人好,可不知为啥,她不希待海喜喜……我看你们俩倒是挺合适,你劳动好,年龄也相当。她还能给你生娃娃。以后,就在农场里拉扯着过吧。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过日子轻省。这饥荒眼看就快过去了,日子总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听说,就在这个月,中央在北京要开啥大会哩①,前几年的政策看来要变一变。日子好了,在哪达儿过不一样呀?非得像你们组那几个一样,跑回城里去?……说实话,干啥都是一辈子,过去的事,就拉倒吧!”
他没有跟我说大道理,同时谨慎地避开我特别敏感的出身、错误、身份这些问题,还把在我这时看来是非常机密的党内消息告诉给我。他的语气非常温和,我很久没有听过一个党员干部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通①指1962年1月召开的有7000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红的炉火照着他疲乏的、早衰的脸,使他的面部显现出一种父辈般的慈祥。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没有文化,只要他有真挚的感情,能洞达事理,他自然而然就会显得高大和庄严。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在热烘烘的火炉旁,在洞穴一般的小屋中,我与他之间的隔膜,被他的抚慰和关切之情融化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在通红通红的火光映照下,像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滴在炉台上。
他看了看我,再没有说什么,袖着手,稍往后仰了一点,侧身靠在炉台上打开了瞌睡。
这是一列客货混装的列车,暗绿色的客车厢里没有一盏灯,黑黝黝的;平板货车上不知装的什么,巨大的篷布上覆盖着污秽的积雪。老式的机车头好像害了哮喘病,吭哧吭哧地停下来。谢队长乘上了客车厢,火车又吭哧吭哧地走了,慢慢地隐没在一团白雾当中。白雾散尽,四周又归于沉寂;雪停了,连雪花飞舞的喧闹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上面是青蓝色的天,下面是白茫茫的地。我离开蘑菇似的小土屋,跨过铁轨,向那条两边有柳树的大路走去。
喀喳、喀喳、喀喳……我踽踽而行,心里怀着一种宁静的温情。这一夜,人,“筋肉劳动者”和世界,一下子在我眼前展现出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意的一面。现实,竟会超过幻想;人心里,竟有那么绚丽的光彩!他们鲁莽的举止,粗鄙的谈吐,破烂的衣衫,都毫不能使他们内心的异彩减色。
我一路走,一路沉思。我又发现,在我们的文学中,在哺育我的中国文学和欧洲文学中,这样鄙俗的粗犷的、似乎遵循着一种特殊的道德规范但却是机智的、智慧的、怀着最美好的感情的体力劳动者,好像还没有占上一席之地。命运给了我这样的机缘发现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如金刚钻一般,一颗一颗地记在心里。天蒙蒙亮了,天地间呈现出一片凝重的银色的光辉。路边一根柳树枝咔嚓一声被雪压断了,空中飞舞着水晶似的粉末,又如一树梨花落英缤纷,四周,还仿佛响起了银铃敲击的乐声,我像是穿行在一个童话的境界里。我被这种美的想象噎得透不过气来,同时感应到一种自然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激发起我大脑的功能,在一瞬间产生了难得的灵感。我突然领悟到:即使一个人把马克思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能倒背如流,但他并不爱劳动人民,总以为自己比那些粗俗的、没有文化素养的体力劳动者高明,那这个人连马克思主义者的一根指头也不是!资本家不是也学《资本论》吗?肯尼迪下是也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吗?是的,“劳动人民”绝不是抽象的,他们就是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这样的人!尽管他们和那些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劳动者的庄严高大形象相差甚远。我怀着顿然窥见了人生的底蕴的那种狂喜,向隐没在雪原那边的、小得叫人心疼的村庄大步赶去。我并不冷,我感到热乎乎的。那里,有一个我所亲、所爱、可以与之相依为命的人在等着我。我还这样想,我和她结婚,还能改变资产者的血统,让体力劳动者的新鲜血液输在我的下一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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