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77)

2025-10-10 评论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们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执,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可能使他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失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
  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
  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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