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安抚着孩子,没有理我。我呆呆地坐在土坯凳子上,不觉低下了头。我心里猝然涌起了一阵失望的悲哀。不知是对原先希望的失望,还是对“主妇”和“牛肉白菜汤”的失望,抑或是对所有希望都失去了希望……总之,我进到这小小的、简陋的然而又弥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温馨的土房里,好像更清楚地看到了我目前状况的可悲……不知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没有,她哄好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轻捷地跳下炕,掀开锅台上的锅盖,拿出一个白面馍馍,爽气地伸到我面前:“给!”我大吃一惊!用惶惑的眼睛看看馍馍,又看看她。她坦然地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温柔与怜悯,但绝对没有一丝嘲笑和鄙薄。我不敢接。因为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太贵重了,贵重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是能无代价地馈赠的。疑惧和望外的喜悦搅在一起,使我晕眩起来。
孩子在炕上叫唤她了:“妈妈,妈妈……”小手抓挠着往炕边爬来。她一把把馍馍塞在我的怀里,转身又坐到炕沿上抱起孩子,头顶着孩子的头,边摇晃边唱:打箩箩,磨面面,舅舅来了做饭饭。擀白面,舍不得;下黑面,丢人哩!给舅舅宰个大公鸡,公鸡叫鸣哩!宰个大母鸡,母鸡下蛋哩!给舅舅擀上两张齐花面,舅舅喝面汤,我吃一大碗!她是唱,而不是像一般妇女念儿歌时那样朗诵,不但有节拍,并且有旋律。旋律在多变中带着单纯的稚气。她爽朗的声音,快活的曲调,诙谐的歌词,搂着孩子像玩翘翘板似的摇上摇下的天真的神态,和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溶在一起,在这小土房里荡漾。只有丝毫未脱孩子气的人才能这样与孩子、与这首别致的儿歌浑然无间。
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她的纯真。她给我这个珍贵的东西在她来说是非常自然的,是没有目的的,全然出于她的好心。
不过,我还是嗫嚅地说:“我不饿,给孩子吃吧。”我把馍馍向孩子伸过去。
“她刚吃了。”她说,“你吃吧,吃吧。”
可是孩子伸出手来嚷嚷:“我吃,我吃。”
“尔舍,听话!”她把孩子往炕里挪去,不让孩子的手够着我手中的馍馍,旋即跳下炕,又揭开锅盖,拿出一个蒸熟的土豆。“给!尔舍,你看这是哈?你吃这个。”
孩子笑了,接过去,用小手笨拙地剥着皮。
因为她纯真的慷慨,我更不忍心吃掉她给的这样珍贵的东西了。我的饥饿感,被对这个馍馍的珍惜抑制住了。我甚至觉得有点“暴殄天物”,我的肚皮,是随便什么都可以填满的,何必要吃这么贵重的食品呢?我很想把这个馍馍换两个还在笼屉上放着的土豆——我的近视眼对食物却异常敏锐,她一掀一盖锅之间,我就看见笼屉上放满了土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她见我还把馍馍拿在手里,指着我对孩子说:“说:‘叔叔,你吃,你吃吧。’说!”
孩子把塞在嘴里的土豆取出来,用沾满土豆泥的小手指着我:“吃,你吃,你吃嘛!”
“我不吃,”我酸楚地对孩子说,“留给你爸爸吃,好不好?”
“嘻嘻!”她又笑了,“她爸爸在爪哇国哩!你吃了吧。你看,你们念过书的人尽来这个虚套套!”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爪哇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古典小说中常把非常遥远的或根本没有的地方叫“爪哇国”,而这个地区农民的许多日常用语还保留着古汉语的特色。那么,是她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还是孩子现在没有爸爸?
“那么……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眼睛看着锅,想把馍馍仍放进去。如果她再客气的话,我就可以说我吃两个土豆就行了。“你看你这个没起色的货!”不料,她勃然嗔怒了,“扶不起个扌周不起!那你把馍馍给我放下,你哪儿来的还滚到哪儿去吧!”她掉转身搂着孩子,眼睛也不看我了。
我尴尬地两手捧着馍馍不知所措,和端着一盆盛得满满的热汤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似的。
“你,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
“打个球!”她又忍不住嘻嘻笑了,“我的炉子是喜喜子给我打的,也好烧着哩。是这么回事:昨天休息,我把喜喜子拾来的麦子推了点白面,蒸了五个馍馍。喜喜子一个,我一个,娃娃两个,还有一个,我就想着给你。可我昨天找你找不见……没酵子,只好蒸死面的。你凑合着吃吧。白面我还有哩,酵子我也发下了,下次就能吃发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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