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50)

2025-10-10 评论


  “那,你把我书记撤了好了!”本来想跟贺立德发一顿脾气的,本来想像尤小舟一样为民请命的,却被贺立德的一番话剥得光光的,他只好气恼地这样说。

  “嘿嘿!”贺立德把几根三棱草终于打成了一个结,扔到田边上,随即拉拉他的胳膊,弯下腰来,一面薅草一面说,“你还记得吧,十年前,你在那厕所里教给我的话。重要的不是那话。你别看你没有文化,可教给我一个朴素的真理:人,只有先保存自己,才能够谈到别的。你教给我的东西,你自己倒忘了。不当书记,你当什么去?六八年那年,我没叫你在县上挂个名,是我考虑不周。要是国家干部,调你哪儿去都行。现在,你不当大队书记,那就跟社员一样了,打钟出工,打钟收工,你想办点事的机会也没有了。你看那尤小舟,老实说,人是个不错的人,过去我们是一个部队的。现在他虽出了监狱,可又进了干校,一辈子有多少为人民服务的时候?你别学他,啥提意见啦,向中央写信啦……你闷头干你的,少说话,少招惹是非。老实说,那些老领导都挺关心你哩,我这次来,就是他们叫来的,老实告诉你吧,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快来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羞愧,嘴里唔唔地响着,再也找不到强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词句,还能说啥呢?他不是也嘲笑过尤小舟么?老贺的这种处世哲学不是来自他的传授么?在他想改变这种处世哲学的时候,老贺却还要把它恪守到底。唉,不但这些年来办的错事里他件件有份,连老贺这种领导作风也是在他这种下级的身上形成的。要人人都是尤小舟,我们这个国家就会好得多。

  膨胀起来的他,和肥皂泡一样,被贺立德一指头就戳破了。

  贺立德今天所说的“我们过去的办法”,就是这样:一方面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搞得庄户人无钱无粮,走投无路,一方面又大“竖红旗”,给一些队“吃小锅饭”,对“红旗队”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竖起来的“红旗队”富了,就可以拿它当招牌,当武器,拿它当“榜样”去砍别的社队的“资本主义”,“红旗队”虚假繁荣,一般队则恶性贫困。而他呢,已经做了这块招牌,现在不想做也由不得他。他气沮了,他懊丧了,他想到他过去自以为得计的努力、谋划,为了庄户人的利益费尽腾挪变换的手段。全是一场空,包括他和那些老干部们真挚的友谊,都被贺立德所利用,成了贺立德的“办法”之一。

  而今天,贺立德还在拿他当例子来证明“我们过去的办法还是正确的”哩!

  每年春天开河时节,上游一块块冰凌汹涌而下,在河道里摩擦着、撞击着、倾轧着、摞叠着,仿佛用劲用得咬牙切齿似的,发出可怕的咔嚓咔嚓的响声。有的地段,冰层下的河水下降了,冰块渐渐融化坼裂,轰地一下坍塌下来,激起一排排泡沫横飞的浑浊的波浪。冰凉的浪花拍击着冻得坚硬的灰黄色的沙滩,河水溢出了原来的水线。天气再骤然转暖,灰黄色的沙滩就被涌上来的河水浸润了,岸上镶上了一条笔直的棕褐色的花边。随后,河水开始奔腾。河道上一堆堆去年沉积下来的柴草断枝,先是懒洋洋地离开它们卧了一冬的浅底,然后越淌越快,终于拼命地在水上赛起跑来。但是,前面只要有一点点阻挡,或是有一处较高的沙洲,它们又会气喘吁吁地停下,聚集在一起。而且越聚越多,在河道中间结成一道顽固的拦障。

  于是,河水在它们面前分岔——有的从它们两肋钻过去,有的好似屈从了,回旋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形,掉头转向来的方向。

  在岸上,他经常被标示河水流动变化的波纹所吸引。尽管确切无误地知道水往下流,奔腾不息地冲向大海,到他曾见过的水天相连的地方,但是在这一道道拦障面前,水流却变幻无穷:有的忸怩作态,有的伺机而动,有的稍纵即逝,有的不屈不挠,有的声东击西……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对付它面前的障碍。最后,一道道柴草断树结成的联盟终于溃散而逃。河道又畅通无阻了。

  河水要流向大海是多么不容易啊!

  人的一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任何一个平凡的人的一生都是不平凡的,并且,人生并不像河流。河流在冲决了一道道拦障之后会又恢复常态,一泻千里——水仍然是水。而人在克服了一个个复杂的困难和险恶的际遇之后,自身已起了变化。人,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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