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63)

2025-10-10 评论

  “没啥。随他去吧。”
  “啊?”他三叔狐疑地看了看他。
  “嗯。这家伙,你给他宰只鸡吃吧。这家伙太瘦了,能干得动活?”
  “嘿嘿,我给他宰了好几只哩。”魏老汉狡黠地眨眨眼睛,“要不人家怎么当县长呢,真大方,光吃点脯子肉,便宜了娃娃……”
  然而,正当他准备和尤小舟亲近亲近,贺立德又让县上的小通讯员捎来了一张条子,说是要尤小舟到省上集中,把尤小舟领走了。
  那是个雨天,细密的、如雾一般的秋雨好像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在割了庄稼的田野上四面八方飘洒,忽上忽下,疏一阵紧一阵。褐色的土地泡得软乎乎的,玉米茬子被洗得发白。他把尤小舟和小通讯员送到桥头。这里是魏家桥大队通向县城的路口。他把铺盖交给尤小舟的时候,尤小舟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捏着他的胳膊。雨水模糊的镜片后面的眼光很深沉。
  “老魏同志,这一个月来,我看了,你是我们农村党员里的一个很好的同志,你要记住,时时刻刻不要忘了人民。‘人民’,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要保护好他们……”
  走了几步,尤小舟又回过头来,颠了颠背上的行李,用黯然神伤的眼睛扫了一遍雨雾苍茫的田野,说:
  “老魏同志,你要做好精神准备。一个我们从来没有经过的困难,恐怕就要来了。”
  他这个人从不在人面前表现软弱的感情。他沉着脸站在桥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尤小舟和小通讯员小心翼翼地走过路口那片积水的泥泞,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直到尤小舟又被当做靶子的时候。
  尤小舟走了,但是尤小舟的话留了下来。“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这句歌词,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并且,和老一辈人说的书和集上唱的大戏一样,在某个关键时刻会给予他一种不可改变的影响。这当然是不自觉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夜色正悄悄地湮没田野,湮没草滩,遮住了远方深蓝色的群山,抹去了天边的地平线。不知不觉的,天上这儿那儿就出现了闪闪烁烁的星星。星星又像会下子儿,越繁衍越密,一会儿就在头顶上撤下一大片。道路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风带来一阵阵湿润的空气和微弱的汩汩声,说明驴车还靠着河沿。
  呱哒、呱哒、呱哒……驴蹄声均匀而单调,像县委墙上那面挂钟的砣砣在摇摆。真的,时光飞逝,岁月如流,这一切过去了多少年啊,但现时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
  这时,他又返回来想起贺立德。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因为他跟尤小舟和贺立德有了私人情谊,都是从他们倒霉的时候开始的……
  一九六六年,先是从北京来了一帮“红卫兵”、“丫停丫停”的,在县城刷了好些大标语。有一股子还跑到魏家桥的黄河边来,叽哩哇啦地挤在一张羊皮筏子上。告诉他们危险,他们不听,还手舞足蹈地叫唤“浪遏飞舟”。结果,筏子让他们弄翻了,一个小尕子没爬到岸上来,四五十个庄户人往下游寻了三四十里都没寻见尸首,其余的才水淋淋地逃了回去。以后,又说是中央下来了多少多少号文件,县城机关、学校、工厂的人刷地一下子都成了“革命造反派”。这些“造反派”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揪已经调到地区去的贺立德。
  批斗贺立德那一天,他作为魏家桥大队的代表,也应召前往参加了。批斗大会设在县委前面的大广场上,黑鸦鸦的一大片,总有几千人,正是报上常说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批斗之前,“造反派”的宣传队先演节目。一群穿绿军装的男男女女上了台,个个浓描艳抹,竖眉立目,一会儿站成一排,倏地又人踩人地叠起罗汉,舞着拳头,扯开嗓子大喊:
  革命的你就站过来!
  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
  滚他妈的蛋!
  罢他妈的官!
  杀!杀!杀!
  嗤!这是啥节目?还不如过去集上耍皮影子唱的好听哩!他坐在台下,无趣地伸起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蓦然,往昔的情景突地在他意识中跳跃出来:这个广场,他是太熟悉了。小时候,他经常赶着毛驴来赶集。天还没有亮,怀里揣着妈妈昨晚上烙的馍馍,把杂毛织的褡裢朝驴背上一甩,颠呀颠地一阵小跑,三十多里路,到集上也就刚出太阳。那时候,广场上当然没有铺柏油和水泥,被人踏车碾成粉未的黄尘和牲口粪,厚厚地积了一层。光脚丫子在上面走,又凉爽又软和。清晨,嗅着洒上露水的尘土和牲口粪便的清凉气息,简直沁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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