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98)

2025-10-10 评论

  “唱吧!不怕的。”叫老杨的领导干部挥挥手,起了一个调子,于是,五个人突然感情奔放地放开了喉咙: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他们唱的不是“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但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一开始就给了他同样强烈的震撼。尤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尤小舟,而是一群年近半百和年过半百,而又落到和尤小舟同样下场的老革命,一齐光着膀子,露着脊梁,排成一排,姿态庄重地、全神贯注地、慷慨激昂地,用自己整个的心在回忆、在控诉、在反抗、在向往。当他们的眼泪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地从眼眶汩汩地流到腮帮、流到颏下的时候,他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得到了触发剂,陡然汹涌而出,一下子把他冲倒在“爬地虎”上。
  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五个领导干部惊讶地停了歌唱,围到他身边。
  “怎么啦?老魏同志……”
  “别、别……”他跪在草滩上,撅着屁股,头深深地埋在“爬地虎”里,两手在身边乱抓。
  “你们别、别害怕。让我哭、哭就好了……”
  说完,他就全心全意地,像把哭当作一件正事似的,一面嚎叫,一面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风停了,高大的芦苇惊诧地直起了腰;凫鸟不再哀号了,幸灾乐祸地钻进自己孵蛋的窝。草滩上只有他像狼嚎般的哭声在回荡。
  五个领导干部似乎都能理解,不再劝解了,肃穆地低着头,一齐像守护神一样围着他。
  “他一定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那个白胖的干部擦着自己的眼泪说。
  “在这种时候,会这样哭的人一定是个好人。”那个叫老杨的干部任自己的泪水流到下颏,点了点头。

  太阳终于落山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黄河,被呼呼的风声所惊醒,在宽阔的河床上辗转着,发出一阵阵奋力前进的吼声。“唿隆!”一大块河岸崩塌了。随着隆隆的巨响,又扑来一股股泥浆的土腥气。黑色的夜渗透了宇宙,四面八方是一团无边无涯的混沌。虽然头顶上还有寥落的星光,可他仰卧在驴车的栏板上,对它们久久凝望之后,竟发现它们是在自己的脚下……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可以分为前后两段,有的界线比较明显,有的界线不那么明显。他趴在河岸上把所有的眼泪都放光以后,心里虽然轻快了,但也明显地进入了自己的后半生。
  领导干部把他扶回庄子。第二天,他女儿就发现他原来黑黝黝的头发里奓出一根根白发,像枯焦的玉米须一样卷曲着,特别显眼,后来,那两排值得骄骄傲的坚实明亮的牙齿也逐渐动摇。庄户人叫“火牙”或“虫吃牙”。虫首先吃了大牙,然后循序渐进,一颗颗往前吃。现在,虫已经吃了他六颗牙齿了。
  一九六八年,县上前前后后成立各级革命委员会,锣鼓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他这个“农民赤卫队”的火爆脾气的“司令”怎么会昙花一现,竟对王一虎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就乖乖地跑回魏家桥仍旧当他的庄户头去的内幕,所以酝酿县领导班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提出他的名字。而那一年却是所有文化大革命里的风云人物弹冠相庆的一年,如那时没捞个一官半职,则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由此,他也就在“官面”上一蹶不振,位不过大队支部书记,名不入国家干部的登记表。
  他呢,自韩玉梅出事以后,自老干部一个个离开魏家桥以后,他的心既感到空虚,又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恬然淡泊。离开魏家桥的老干部,全是由省里开来的小卧卧车接走的。他保护过他们,他和他们谈过心,他又替他们捆铺盖,搬行李,高高兴兴地送走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兴衰荣辱,也同时觉悟到自己过去的野心和领袖欲是十分幼稚可笑的。这样的老革命,尚且要受一番这样的折腾,自己算什么呢。一个两腿泥巴的庄户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领着大伙儿在田里受苦吧。
  一九七一年,省上组织农业劳动模范、先进社队的干部去大寨大队和下丁家大队参观学习,他得到了一次外出的机会。
  大寨大队和下丁家大队哄哄学生娃娃、机关干部、工人群众跟“外国贵宾”还差不离,在干了一辈子农业活的老庄户眼里,一眼就看出了毛病。他给大寨算了一笔账:一共才种四百多亩地——而他的大队连“黑田”在内有四千多亩——就凭它打那么一把把玉米、谷子,要修那么大的工程,休想!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