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07)

2025-10-10 评论

  “怎么没人要?”我说,“原先那个贫农团长就要,可是你不跟。”
  “那不行!”马老婆子正色说,“他有妻有子的。他要是没家,我也跟他了。他人还挺不错哩,长得人高马大的,能踢能打,是块当官的材料。他给我戴上帽子,本想压压我的傲气,没有别的。”
  看来她还恋着他。可是他却把她逼得离乡背井,劳改三年。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我不满地问。
  “那其实也不是他闹得我受不了,是老家吃不饱。逃出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咱们是成帮成伙地逃的……可就是我倒霉!”
  “可是你要想想,那张通缉令还是你那位团长发的呀!”我想说,你别这样痴情了!
  “唉!他只是想把我抓回去,放在他的跟前。谁想碰在运动上……”
  没有办法!这真如黄香久说的: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我看看黄香久,她只是瞅着马老婆子笑。这种笑意味深长,是同情她?是卑视她?是讥讪她?抑或是鼓励她再提我们两人的事?……
  从她们房里出来,满天星斗,黑暗中,从北京上山下乡来到这儿的女知识青年何丽芳,用哈萨克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的调子轻轻地唱道:
  我的价钱并不高
  尼龙袜子两麻包
  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
  再加一块罗马表
  “哥儿们,”她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到我那儿去坐一会儿咋样?你这一冬天在山上捞足了,‘大团结’总存下七八张吧?”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我说,“明天去吧。”
  “晚了才好办事呀。我们那一口子回北京探亲了。”
  “你也不怕黑子回来撸你!”
  “哼哼!他在外面也是这样,靠两根手指头挣钱。”她的眼睛在墨似的暗夜中象猫眼一样闪光。“这会儿,谁管谁呀?!”
  “回去睡吧,”我劝她。“黑子跟我是朋友,我怎么干得出来?”
  涓涓的细流在一点一点地啃啮上面的冻层……
  我仰天叹了口气:我怎么能把人“思谋”得透?

  罗宗祺两脚悬空地骑在大梁上。所谓大梁,不过是根胳膊粗的木头。他在盖他家的小厨房。
  “整了你十几年,你还这样天真。我劝你不要抱多大希望。”他把钉子对好了部位,挥动起钉锤。“这不,我也平了反,我也主持了工作——当然要比他官小得多,可也是一方之主。但我这就告诉你,我能不能扭转乾坤。”
  咚、咚、咚!他好象很气忿,又似乎要叫我清醒。我走了一上午,从我们团场到他的团场足足有四十里路。阳光明净极了,使我想起大海。我要到他这里来求教那些象形文字。他能把我领进迷宫。但他刚把我领到第一道走廊,阳光就昏暗了。
  我不停地喝着茶。茶很酽,我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它会把带血的肉食化得精光。一杯茶就能把我从食肉动物变成人。文明真是奇妙!垂着竹帘的房子里还响着呼呼的声响。那是朱蜀君在为我剁饺子馅。有肉有面就行,为什么非要用面包着肉才好吃?这一切我都不太习惯了。还有这小院:蜀葵虽然没有开花,但已经长得很高。一小方平整的土地上,栽着西红柿、辣椒、茄子的绿苗。黄土用筢搂得茸茸的,仿佛一条地毯。两只灰蝴蝶在漫无目的地翩飞,靠墙还有一棵小杏树。
  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我有一种回到家来的感觉,尽管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陌生。我躺在帆布椅上,昏昏欲睡了,但又酝酿着要讲话的冲动。
  罗宗祺继续说:
  “我是这里的团场长,可是给我配的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说一件事情你就知道,这个老太婆原先是秦渠农场的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当然一筢子全搂了进去。她女儿往牛棚里给她写信:妈,他们不让我加入红卫兵,咱们断绝关系吧,哪怕暂时假装一下也行。可她是怎么回信的呢?她承认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三反分子’,要女儿真正地——注意,不是假装的——跟她断绝关系,在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不要‘温情主义’,要她坚决革命到底。结果,一个十七岁的丫头成了一个凶得叫人害怕的打手,据说打断了两个老地主的骨头。你想想,一个连妈都不认的人还认得谁?只有这样中了邪的妈才会教育出这样中了邪的女儿!
  “好。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婆,现在当了我的党委书记。我说,让农工们自己种点菜吧,这儿荒地多得是,业余开点荒,调剂调剂生活也好。菜刚长出苗,她就派拖拉机去全犁掉了。我说,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长的一个茄子、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都是社会主义的财富,为什么不让他们种?她说,社会主义财富只能是在国营企业里生产的,个人生产的一律是资本主义。她还背了一大套语录,我当然说不过她。从此,我们两个见了面都不说话,她走东,我走西。老章,你想想,一个团场长,一个党委书记,是这样的关系,工作能搞好么,连在二者之间取个平均数都不行,双方的力量都抵消掉了,最终等于零。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