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赤裸裸的、柔软而又生气勃勃的肉体,始终吸引着我,使我激动,使我兴奋。我的面孔灼热,我浑身滚烫。冰凉的雨点打在上面,立刻象落在烙铁上一样蒸发出一股白烟。
况且,家,也就是洞穴,这是人在史前时期就必须要有的栖身之地;家,就是窝巢,据说有巢氏正因为发明了这个安身立命之所才被拥戴为皇帝。而在我,家,就意味着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有了几平方公尺的天地。罗宗祺说得对!要在乱糟糟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划出几平方公尺的清净土地给自己。于是我就独立了!我是拥有几平方公尺的独立王国的主人!且让我在这个独立王国中,潜心地思索其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前景。
悲剧总有结束的时候……
过排水沟的时候,鞋吸在泥里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去他妈的!干脆扔了它!也许她还会给我做双新的哩!……我这样想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集体宿舍。
“咦!你怎么不在林带地里躲一躲?”周瑞成从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抬起头。他又在写申诉。你写吧,你写吧,哼哼!真是悲剧的继续……“你看你,浑身都淋透了。”
他又露出那种讨好的而又是降贵纤尊的笑容,今天我看见这种笑容好象格外讨厌。跟这种人住在一起格外觉得不舒服。
“妈的!这点雨算什么!放羊的时候,遇见过比这还大的雨哩!”
“咦!”一会儿,他瞅着窗外,笑容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讥讪。“你看,太阳出来了!”
果真,窗户对面,前排房屋的后墙上,出现一片淡淡的黄色的阳光。原来我遇见的不过是一场过路雨。
“妈的!天也跟我作对!”我躇在被窝里嘟嚷,“喂,老周,咱们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呀?!”
他的一张苍老的瘦脸立刻涌满疑惧。他以为我又会说出什么“反革命言论”,这会给他带来麻烦:是汇报?还是不汇报?汇报了我抵赖怎么办?……
“我看,只有娶个老婆,这个日子才算到头了。”为了不使他心慌,我把心里正在想的话说出来。
我望着屋顶上熏黑的椽子:这间房子怎么收拾呢?……
“你放马去咋样?”曹学义笑眯眯地问我。
他见我答应了,掏出烟来给我一支。“放马也很轻省,就二十来匹牲口,上午打出去,下午打回来,不用跑远的地方。夜班由别人喂,你不用管。”好象他特别照顾我,让我去干最舒服的活似的。其实我知道,队里除了我再没有人会放马。现在,人们只是迫不得已地拿一把锹在大田混日子,别的劳动技能都无心去学。
“那么,谁跟我一块儿放呢?”我点着烟问。
“你看谁行?”
“我看‘哑巴’行。”
他笑道:“你怎么偏偏看上了他呢?把他抽下来,谁放羊?”
“那你叫别人来给我搭手,不也得从大队上抽一个人么?”在时兴大喊大叫的年代,哑巴是最好的伙伴。
他想了想:“好吧,队上再研究研究。”
此刻,我们蹲在麦田旁边的地埂上,看着从田口汩汩淌进来的水流,围着小麦的根部蔓延。前几天下的一场雨把我淋得浑身湿透,却没有把麦田灌足,我们还要浇第二遍水。今天春小麦长得很好,田边有的麦子已经开始怀苞了。农作物有所谓的“边缘优势”,长在田边地头的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可是人最好是挤在人堆里面。
但我总是挤不进去,一直迎着运动的风头。
结了婚试试看?钻进洞穴里,和大家一样生儿育女,是不是能混进人堆去?在监狱时,审讯人员就曾指着我的鼻子说:“章永璘,你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你等什么?人还在,心不死!你是等变了天以后再娶老婆!……”不结婚也会引起他们怀疑;而怀疑就是罪状!
广播喇叭又响了。金属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它在播送午间新闻:“……通过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进行阶级教育,在先进集体、先进人物的带动下,开滦煤矿广大职工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深刻变化。他们破除雇佣观点,增加了主人翁的责任感,共产主义精神大大发扬,新人新事不断涌现;他们打碎了解放前反动统治阶级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天命论’,进一步解放思想,有力地推动了生产和技术革新的发展……”
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只知道了开滦煤矿的工人也信“天命论”,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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