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25)

2025-10-10 评论

  “喂,”小李子在拖拉机四周转了一圈,又回到拖斗旁边,嬉皮笑脸地说,“干脆,我们到小学校里找个地方睡觉去吧。”
  “睡觉?你想得出来的!任务怎么办?”
  “任务,任务!去他妈的!”小李子在月亮地里蹦跳了一番。“这拖拉机老掉牙了。压根儿就不应该派我来。我是没有办法了,谁有能耐谁来开吧!”
  我爬起来,跨了车帮,跳到地上。
  “你总得给上面有个交代吧。车坏了,我们一拍屁股睡觉去,万一让谁把车上的零件偷跑了呢?再说,出了事人家不会追查你,倒会以为是我把拖拉机破坏的。”
  小李子隔着帽子搔搔头皮,又连声说“咋办”。他虽然是场部政治处副主任的宝贝儿子,有硬梆梆的后台,但他并不对我实行“专政”,还替我着想。
  “那么,你去睡觉,我在这儿看着它。”
  “那也不好。”我说,“这拖拉机到天亮也动弹不了,曹书记还以为我们在干活哩。我看这样吧,你就睡在拖斗里,我回去报告,一则我们尽到了责任,二则我可以牵两匹马来,把车头拉着火。你看怎么样?”
  “哎呀!这可难为了仰。从这儿回队上,少说也有三十里路哩!”
  “没关系,我放羊走惯了;今天月亮也好。我最晚十二点钟到家,然后骑着马来就更快了。你睡吧,天不亮我准赶回来拖你。”
  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上。月光下的旷野竟完全和月球上一模一样,一直到黑黝黝的地平线都阒无人迹,满目荒凉。仿佛你走到那地平线,再往前跨出一步,便会掉进浩渺的太空。这时,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环境,在失重状态中飘浮,身体轻盈,脚步敏捷。我最喜欢在夜晚、在月光下独自漫步。原来,人从这一个世界走到另一外世界并不难,只不过是地球从这一面转到了另一面。
  大约十一点多钟,我回到了我们的生产队。我的小村庄在月色中静溢地入睡了。一排排土黄色的房舍,宛如一个个劳累了一天的庄稼汉,整整齐齐地躺在土黄色的田野中间。在林带地里,我就看见第一排房舍有两盏雪亮的灯光。一盏是生产队的办公室,另一盏是原来生产队的库房,那就是我的家。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一股柔情,一股怜悯,油然在我心间荡漾。是先去办公室向曹学义报告?还是先回家去看看她,叫她早点睡觉?我离开大路,走上由人的脚踩出的小道,在稀疏的杨树林中穿行。去年落下的干枯枝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夜间清冷的风穿过树梢,雀窠里发出雏鸟轻声的惊叫。杨树林的外围,植着一株株沙枣树。这是西北特有的树种,粗棘的褐色的树皮,弯曲的多刺的树干,银灰色的并不鲜艳的树叶,然而它开的米粒大的小黄花却馥郁异常。这种树在干旱多碱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它并不需要大自然给它多少雨露,却毫不吝惜自己的芳香。
  这时节,沙枣花早已凋谢,枝头挂着累累的不青果。到了秋天,它就会满树金黄。我走过一株株沙枣树。在快走到尽头时,办公室的灯倏然灭了。就象小村庄突然闭起了一只眼睛。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明亮的月光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曹学义。他并不向后排房子他家的方向走,而是向小库房,也就是我的家走去。正在我诧异的当儿,他已经一推门跨进了我的家。门里的灯光急遽地泄出来,一条长长的光柱射向田野。而一刹那间,门又闭往了。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我的家也倏地熄灭了灯光。
  小村庄在我的面前紧闭住了两只眼睛!
  整个小村庄都睡着了。我被摒诸在小村庄的外面。只有我是清醒的。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沙枣树的树根上。我听见粗棘的树皮嘶啦嘶啦地刮扯着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却毫无知觉。
  回顾过去所受过的凌辱,与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较。唯独这种屈辱我还没有受过。没有受过这种屈辱倒使我觉得惊异,感到意外,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厚待我。似乎我天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需经过一切痛苦,要穿过水与火与剑与蛇筑成的全部炼狱。近几天,我开始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经受这种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将来临。我早已象被逼到墙角下的瘦狗,弓着腰,夹着尾巴,血红的眼睛无望地瞅着高高举起的棍棒,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它落在我的身上。唯一祈望的,只不过是它别把我的骨头打碎,让我还能爬,还能吃,还能养伤,还可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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