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六○年在劳改队死的,多半是男人。
总之,我和她结婚以后,过去单身汉的习惯突然被掐断了,续接上家庭生活的习惯。确切地说,家庭生活的习惯就是她给我培养出来的习惯。再往深里说,就早我生活的一切都要仰仗她了;我被她宠坏了。这暖和和棉袄,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衣,这被子,这褥子,床单,这炕。这房里的一切,哪怕那洁白如玉的雪花膏瓶子,那用廉价的花布做的窗帘,都出自她的手,但又构成了我的生活内容。她按照她的家庭观念完全自主地创造了这个小家庭,把我置于其中,我也适应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要摆脱它是不容易的,因为这首先要摆脱我自己。
我茫然地望着用报纸糊的顶棚。那上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没有一行字是解释生活和指导人们应该怎样生活的。这十几年来,人们象煞有介事地、正正经经他说了多少废话和大话啊!这无数的废话和谎言构成了一个虚幻的而又是可怕的世界。我象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真实的世界,我现在的处境,一个是虚伪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却支配我的生活,决定我的生与死。我不但要冲出那一个世界,还要冲出这一个世界。在前途茫茫,风雨飘摇的时候,难道这一个世界就不值得留恋……
她突然一掀门帘冲进房来。
“我告诉你,”她一屁股坐在炕上,满脸怒容,“你别老抓住我过去的事不放,你也有可抓的!”
她还系着围裙,使她丰满的胸脯格外地高耸着,两只手抹了润肤油,反复地揉搓,好象是在痛苦地拧自己的手。
“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坐起来。我已经把刚才伤害她的话忘记了。
“我告诉你,你要抓我过去的事,想跟我离,我就抓你现在的事,反正咱们谁也好不了!”她的眼睛是滚烫的、充满怨恨的,没有一点眼泪,但却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我现在有什么事?”我应该早料到她会发火。她总是象水一样驯顺,一样默默地积聚够力量,然后突然来个冲击。她这番火,大概就是在她腌咸鸭蛋时候积聚起来的,咸鸭蛋腌了,火也积聚充足了。
“哼哼!你每天晚上都在写些啥?”她说,“我看这个家,非要败在你手里不可!”
“我晚上没事的时候写点东西,关你什么事!”我故作镇静地间。
“当然关我的事!当然关我的事!”她叫道,“你要知道,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了家,家里是两个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是两个人!这点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把另一个人蒙在鼓里,却又要叫她承担责任。可是,她又这样说:
“哼!你当是我不知道:你晚上人在我身上,可心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轻蔑地一笑,即刻打消了向她说明的念头。“笑话!”我说,“我早就说过了,你的感觉跟别人不一样!”
“你别打马虎!”她神色严肃地说,“我也早跟你说过,咱们不要惹事,不要生非,你偏不听,要去打死!有多少人就是为了写日记给送进劳改队的,你还不知道?那种罪你还没受够?”
“没受够!”我死皮赖脸地说。
“那也行,”她说,“只要你忘记我过去的事,要死,我也陪你去死!”
一瞬间,我觉得我动了感情。这是一出从久远一直到现代反复演出的故事。是不是干脆告诉她我想干什么,我在干什么?但她是那样的女人吗?我下意识地斜睨了她一眼:漂亮、肉感而又愚蠢。她随时都会引起曹学义这样的男人的兴趣,被人诱惑。我脑海中又浮上来一个人影,一个写过歌颂爱情的诗的小学教员。他跟我一起以“反革命言论”罪劳改过三年,而检举他的正是他妻子。我撇了撇嘴,说:
“算了吧,哪有那么严重?老实说,我只是怕把过去学的东西忘了,才写些乱七八糟的话……”
“你不是说过去的东西你是忘不了的吗?”她脸上掠过一丝尖刻的笑意,但倏忽之间又消失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咄咄逼人地说,“乱七八糟的话!反正你写的东西你知道!你哪一个字不是跟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批判宋江对着干的?!好歹我还上过中学哩!还有,我给你买个收音机,是让你听个戏解闷的,可你每天晚上戴上耳面,跟个特务一样,你这是干啥?……”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慌忙阻止她大声的嚷嚷,朝炕上一躺,表示休战。
“那你想干啥?那你想干啥?……”她拧过身子,盯着我追问。说着,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噙着泪,没让它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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