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我旁边那档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在我们田管组就数他年纪大。王队长真会安排!况且他八年的刑期到年底就满了,他是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的。
有个女犯粗喉咙大嗓子地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声音嘶哑而干涩,象一团灰蒙蒙的浓雾翻过了绿色的屏障,不安地滚动着。但转瞬之间歌声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静悄悄的芦苇丛中,却清晰地传来泼刺泼刺的划水声,象野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搧动翅膀。
是野鸭子!那种花翎扁嘴的水禽,常常是我们田管人员的美餐。劳改队的“口粮”虽然可以吃饱,但还是难得有肉吃。逮野鸭和抓鱼,成了我们田管人员的副业。在外面,盘中的野鸭都是用猎枪射下的或用网扣住的,而人一进了劳改队都会发挥出空前的聪明才智,我们光凭两只手就能抓住活生生的野鸭,这些傻家伙们把窝筑在高大茂密的芦苇丛里,进进出出当然不能象直升飞机那样直起直落,它们必须在排水沟边的稻田中辟出一条小径,先落在稻田里,然后顺着这条小径游到排水沟,再爬上岸,蹒跚地回家。出窝时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看见野鸭子在排水沟边探头探脑地向天上张望,俨然是一位出门的绅士在观察天气。我们只要事前看出哪块田里的草和稻苗被分开了一路缝隙,随着这条蜿蜒延伸的缝隙查到排水沟边,野鸭的足迹就清晰可辨了。黑夜,我们拿上劳改队发给的手电筒,沿着白天探明的踪迹,肯定能找到用麦草和干柴枝筑成的窝巢。一个窝里至少有两只大野鸭,还有蛋或鸭雏。野鸭在电筒的照射下,会使劲地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用一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光源,一动不动。傻乎乎的,如墨玉般亮晶晶的眼珠,闪耀着人类早已失去了的天真无邪和坦然不备。那是什么光?是太阳出来了吗?而趁它愣神的肖儿,我们用手一提它的长脖子,就轻轻松松地抓到了。有的夜晚,我们能抓到十几只。
于是,我悄悄地向泼刺泼刺响着的地方走去。
我赤着脚,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拔开芦苇,一直躺到芦苇丛的深处。幸好,正午起了一阵风,芦苇丛象森林一般发出哗哗的喧嚣声;修长的苇叶在我四周,在我头顶摇曳,把投在清粼粼水面上的阳光拢成一片碎影。凉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再往前去,水就深可没顶了,排水沟的坡度是非常陡的。
现在,泼刺泼刺的水声更清亮了。泼刺泼刺之后,是淅淅沥沥的细流声,宛如水滴和野草之间在悄悄地细语,这不象是野鸭弄出的声音。
那么,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拨开芦苇秆,向排水沟对面偷看。我猛地一惊: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赤裸裸的女人!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铁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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