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54)

2025-10-10 评论

  我走回去。回去后就要离婚,这和我们必然会结婚一样,也是一个命定。
  啊!我的旷野,我的硝碱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园,我的广阔的黄土高原,我即将和你告别了!你也和她一样,曾经被人摧残,被人蹂躏,但又曾经脱得精光,心甘情愿地躺在别人下面;你曾经对我不贞,曾经把我欺骗过,把我折磨过;你是一片干竭的沼泽,我把多少汗水洒在你上面都留不下痕迹。你是这样的丑陋,恶劣,但又美丽得近乎神奇;我诅咒你,但我又爱你;你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干了我的汗水,我的泪水,也吸干了我的爱情,从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灵。自此以后,我将没有一点爱情能够给予别的土地和别的女人。
  我走着,不觉地掉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浸润进我脚下春天的黄土地。

  毛主席语录
  认真搞好斗、批、改。
  申请书
  今有三队农工章永璘、黄香久,自去年结婚以来,一直感情不合,不能搞好家庭团结。长此下去,不利于农场的生产,也不利于个人的改造。经我们二人协商,一致同意离婚。离婚时的财产处理,由我们二人解决。今后,我们二人保证在社会主义建设和个人的改造中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此申请望领导批准为荷!
  敬礼!
  章永璘
  黄香久
  1976年3月
  我把这张申请书摊在曹学义面前。
  曹学义的眼睛避开我的目光,盯在这张申请书上,喝着嘴唇,微蹙着眉头,左看右看,一时拿不准应该怎样答复。
  我没有等他示意,便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办公桌对面,背靠着墙,点燃一支烟。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摘下绿军帽,搔了拯板刷似的头发,又戴上。他的一条腿抖动起来,致使他的肩膀也随之摇晃。他的另一只手一会儿摸摸墨水瓶,一会儿摆弄一下面前的纸张,一会儿拿起笔,但在我以为他要签下他的大名时,却又放下了。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他终于喃喃地说。
  “听谁说的?”我有点咄咄逼人地问。“听黄香久吗?”
  “哪、哪里……不是!”他赶紧声明。“大伙儿都这么传嘛。”
  我不作声了,等着他。
  我原来料想他可能要在我使用这条牛头不对马嘴的语录上找点岔子,但是他却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其实我早作好准备,如果他真的找岔子,我就要请教他,究竟有哪一条“毛主席语录”适合写在离婚申请书上。我要在离开之前发作一次政治性的歇斯底里,表示一点可怜而又可笑的愤怒。等他们来抓我时,我却戏剧性地跑掉了。但他没有给我这样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办公室外面阳光灿烂。窗前有一个人影走过去,他抬起头张望了一下。他现在盼着有个人进来打扰我们。而我偏偏选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时候连黄香久也在地里干活。
  “是不是——可以调解一下?”他捏着纸,歪着脑袋,慢吞吞地问我。
  “让谁来调解?”我问,“让场部来人吗?”
  他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尴尬地笑了笑:
  “哪用场部来人嘛。咱们队上,有谁跟你们好的?黑子咋样?”
  “我看,还是不要有外人掺合进来的好。”我冷冷地说。
  “那也是,那也是……”他表示同意,“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我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砸在他四四方方的黑脸上。但这只是我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惭愧;在“领导”面前能做出真正男子汉的举动,恐怕还需要一个过程,还需要把我逆向地“改造”过来。现在,我的话里面虽然有骨头,但坐的姿势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弓腰曲背的了。卑微感已经渗进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忍耐点、忍耐点!我自我解嘲地想,我要等他签名,这份离婚报告主要是为了她的安全。他巴不得我们离婚,但又必须做出这种姿态。这是一出很短的过场戏。
  “黄香久同意了吗?”他沉吟了一番,又问。
  “当然同意了,”我肯定地说。
  “这好象不是她本人的签名。”他脸凑近纸看了看,仿佛在说,你看,我对你们多负责呀!
  “怎么?要把她叫来你问问吗?”
  “哦,那倒不用。”他无谓地笑笑,两手使劲地搓起来。“我记得去年的结婚申请也是你代写的。”
  “曹书记的记性挺好。”我说。
  他找着了根据,于是拿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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