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站在白布门帘旁边只是笑。
笑得很美。
现在,一切忙乱和热闹都过去了。
我坐在炕上吸烟。她还在外屋收拾剩下来的瓜子和糖。不时传来细微的丁丁当当的声响。这声音非常遥远。一个遥远的梦境,又象梦境那样遥远。这就是“妻子”的声音。是的,这声音只能是属于妻子的,不会从别人的手中发出来。女人,不单单是指一种和男人不同性别的人,并且有她的声音、她的气氛、她的磁场、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能把这一切都留在她触摸过的地方,触摸过的东西上面。即使她不在场,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都附着有她的魔力,将你紧紧地包围住。她无处不在、无所不在、无微不至。这里所有的一切,除了墙上那张讨厌的照片,都是她所创造的生活。生活就是这一点一滴,由这炕、这被子、这门板做的书桌、这衣帽钩上下的雪莲纸、这雪花膏瓶子等等构成的。她所创造的生活紧紧地包围着我,我一下子失去了自己,并开始用她来代替我。她加入了我的生活,就象锯那块门板一样,拦腰把我的过去砍掉了。过去,不知留在了什么地方。
她拉灭了外屋的灯,撩开白布门帘走进来。
“困了吗?”她笑着问我。她好象已经跟我生活了好几年似的。
“不困。”我说,“你困了吗?我铺床吧。”
“不用你铺,哪有大男人铺床的。”她爬上炕,熟练地摊开被子。“你洗去吧,外面水给你打好了。”
于是我知道了:一,我从今以后可以不用铺床叠被;二,她说的“洗”,肯定是一个必须经过的程序。
洗完以后,我进来,她已经睡在炕上了。真快!
我不知道这时我应该干什么。炕上只有一床被子,却放着两个枕头。多么奇怪,一瞬间就跑来一个女人;她不是男人,她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要睡在我旁边。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没有任何人象我一样感觉到奇怪……不过,还应该有某些程序吧,我想。我点着了一支烟。
“你还抽烟?”但她的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
“还不想睡。”我向她抱歉地笑笑,“我很兴奋。”
她大概也笑了,但在被窝里没有作声。
“香久,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我在炕沿上坐下,问她。
她眼睛看着顶棚,沉默了片刻,反问我:“那么,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
“你还记得八年前吗?在芦苇荡里……”
她笑了起来,被子里一抖一抖的。“哦,你还记得呀?”
“当然,我当然记得!我一直想着……”
“我早就忘了!”她打断我的话,决然地这样说。
她忘了!我的心一沉。但我想她是不会忘的。
“不,你不会忘的。不然,你怎么一见面就认出了我?”
“睡吧,睡吧。”她温和地表示了不耐烦。“说这些干啥?既然在一块儿了,就想着以后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呢?”我讪讪地问,一边慢慢地脱衣服。我应该有很多话说,我可以说出很多话,很多很动听的话,但我现在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去说。
“怎么过日子?”她仰面朝上,睡得笔直。“咱们两个在一起,工资虽然不高,可是没有拖累,准比他们过得好!那些老娘儿们,有嘴没毛的,会个啥?哼!我一个也看不上!……”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很激愤,含着对“老娘儿们”的蔑视。好象她以后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和那些“老娘儿们”展开一场“过日子”的比赛,并在比赛中压倒她们。
女人啊女人!我要逐渐地熟悉你。我脱了外衣、长裤,靠墙坐在她旁边。我要把烟抽完。我想拖长一点这样的时间。这个时间是值得玩味的。这个意境是值得玩味的。她躺在这里!就在我的脚下。一簇闪亮的乌发柔软地摊在柔软的白枕巾上。两只晶莹的眼睛盯着一片狭小的空间。那空间可能有许多美妙的图画,乌黑的眼珠里饱含着向往、希望与展望,还有盘算、期待、临战前的紧张。薄薄的被子没有能盖住她窈窕的身躯。拖拉机牵引的金属犁铧正和她富有曲线美的胸脯和小腹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能承受这样沉重的东西,因为她具有无限的弹力。幻影变成了现实失去了她无法把握的美丽的色彩,但现实要比幻影更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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