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大朵的泪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我的眼眶。思难完全混乱了。一个巨大的忧伤将我猛地击倒在炕上。灯虽然还亮着,但我眼前一片漆黑,还飞舞着无数金星。
“上帝、上帝!”尽管我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存在,但还是禁不住呼唤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你把我打翻在地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踏上一只脚?!”
她见我默不作声,坐起来用红红的泪眼看了看。也许她看见了我的眼泪,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一抬手拉灭了电灯。
我应该睡过去安慰她,抚摸她,款款地将她搂进怀里,用语言、用动作使她高兴起来。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能力承担我应尽的义务。以前我曾试过两次,在她不快乐的时候。但每次到最后她总是极力推开我,挣扎着坐起来。她的眼睛发烫,面孔潮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反倒搞得我难受!”她说,于是,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碰她。我应该躲在一边,躲在旮旯里,最好变成老鼠。在这个所谓的家,在这两间破旧的库房里,她慢慢臌胀起来,最终塞满了全部空间,已经没有我一点容身之地。原来我住在单身宿舍的时候,所占的空间虽然很小,但我的心理空间却辽阔无边;现在,我所占的房屋空间大了,而心理空间却紧缩成一团。我的心被她塞得满满的;我懂得了人们常常说的一句话,“心里堵得慌”是什么意思。
至此我才领教了,有比社会压力还要可怕的压力,就是家庭压力。一一地回忆在历次运动中受折磨而自杀的人,发现触发他们采取这一行为的最关键的契机,却是妻子或孩子给他们的刺激。这一刺激才使他们下定最后决心。而那些挺受住折磨的人,多半是有一个稳固而温暖的后方。即使在牛棚里连一根筷子也得不到,但他还是能感应到心灵的思念。
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杀。既然已经成了“废人”,成了“半个人”,只能和大青马一样地被人驱使,最后在马厩里了此残生,苟且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些日子,我故去的母亲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她还和照片上一样慈祥、美丽,嘴角挂着永恒的微笑。她在一片迷蒙的雾中,若隐若现。而在我急速向她爬过去时,又不见了踪影。醒来,我一直猜测这个梦要猜测到天明:这是在召唤我?还是在鼓励我活下去?天明以后,库房里渐渐亮堂起来。一间几乎象颓垣断壁的破房子,竟被香久收拾得窗明几净。我最厌恶蜘蛛网,那会使我联想到监狱,而在这最容易结蜘蛛网的库房里却纤尘不染。门板做的书桌,洁白的桌布,窗台上,一个透明的试瓶中插着一束紫色的马莲和路边采来的牵牛花。被一砖一砖拍出来的泥地平整如镜;黄土墙上的报纸却也象一种花纹别致的糊墙纸。她的雪花膏瓶子,她的圆镜子,我的一摞书籍,仿佛都具有勃勃的生气,随时会动作起来,欣然为主人服务。她灵巧的手,奏出了一连串家庭幻想曲的美妙音符。再看看她,仰面睡得正熟,从额头一直到下巴,也是与她灵巧的手勾划出的同样美妙的轮廓。这一切,绝不是在推拒我,相反,而是极力要把我吸引到这里面去,吸引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可是,我和这一切当中,却隔着一堵冰冷的、无法击碎的、用玻璃砖砌成的墙壁!
我的生理机能直至我的神经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并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创造力。
“是生存?还是毁灭?”我不断重复哈姆雷特的这句话。
“喂,老章,今儿个弄匹马我骑骑咋样?”
我和“哑巴”把牲口赶出马厩,在村庄前面,碰见了黑子。他背着燧发猎枪,在路口等着我们。他要到山下去打猎。今天生产队休息,我和“哑巴”当然还要放牧。虽然我可以让别人替换我,把我一天的加班工资拨到别人名下,但我情愿出去,我不愿意呆在家里。
我看了看连队办公室门口,那儿站着几个闲人。
“走远点,”我说,“我在前面树林里等你。”
我骑上大青马,挥动鞭子,把马群赶到一片休耕地上。休耕地长满稗草,猪耳菜和野蒿,还没有长高,就被牲口的蹄子践踏得残败了。破碎的根和破碎的叶子,萎黄地躺倒在干裂的土地上。这儿,放猪的、放羊的,和我们放马的早都光顾过了。现在,要让牲口吃饱,就得跑很远的地方。
我把大青马牵到休耕地旁的林带里,拴在一个树桩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