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匡正世风的办法,”我说,“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义上是夫妇而实际不是夫妇,我没有必要为他们舍掉自己的性命,尽管我并不贪恋尘世的生活……”
这时,呼呼地刮来一阵夜风,杨树和沙枣树的枝叶通统摇来晃去。它们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拢起来,成了一团弥漫的黑雾。空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幽灵悲切的声音。
“这都是因为月亮走错了轨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们都发起疯来了。”幽灵的面孔黛黑,穿着古威尼斯军人的战袍。原来他是摩尔人奥赛罗。他两眼发呆,旁若无人地在黑雾中飘过。“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了,每一个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夺下我的剑来。可是好恶既然战胜了正直,哪里还会有荣誉存在呢?让一切都归于毁灭吧!”
他在地狱里被折磨成了疯人。折磨他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凄厉的声音似乎在告诫每一个想杀妻而又自杀的人。
黑雾渐渐散去,两个幽灵也不见了踪影。
俄顷,月色晴朗,天空明净。我的躯体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过黛蓝色的太空到四处邀游。我在这一棵沙枣树下,仿佛就能直接与宇宙中任何一个天体对话。并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无不是在这浩瀚的宇宙中间。我已经投身于宇宙里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盂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我经过了劳、饿、苦、乱,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终结?如果这种种经历没有一个目的,我还不如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可算是一个终结吧……”
“井里的鱼不可以和它谈大海的事,这是因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冰冻的事,这是因为受了时间的制约;乡下的书生不可以和他谈大道理,这是因为他受了礼教的束缚。”太空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我,“现在,你从河边出来,看见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丑陋,这才可以和你谈一些大道理了。”
“哦,请先生教我。我谨受命。”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庄子,虽然我看不见他的形体。
“盂轲这句话,不通之处就在于他认为造化皆有个预定的目的。”空中听声音说,“我曾经听过有大成就的人说:‘自己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堕败,名声彰显的倒要受到损伤’。谁能够舍去功名而还给众人,大道流行而不显耀自居,德行广被而不求声名,所以才以无求于人,人也无求于我。你的劳、饿、苦、乱,正是参与了天地之造化。圣人不求目的,不求名声,你为什么喜爱它而孜孜以求呢?”
“先生的道理极深,”我说,“但于我还是不太切近。我并不把声名显赫作为苦、劳、饿、乱的目的。我知道显赫的声名会带来新的苦恼。我只是想有所作为。”
“呵!呵!”庄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耐无为,即无不为。徒役的人已不计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惧,受了威胁不回报而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这便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怒气虽然发,并不是有心地发怒,那么怒气是出于无心而发了;在无为的情况下有所作为,那么这作为即是无为了。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贯注就要顺心,有所为要得当,就要寄托于不得已,应事出于不得已而顺应天地造化,便是圣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谢先生教悔。”我说,“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我一定不自喜、不愤怒、望能有所为即应有所不为,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也。然而先生还能教我一些具体的道理吗?”
庄子在宇宙中说:“神龟能托梦给元君,却不能躲避余且的鱼网;机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无不应验,却不能逃避刳肠的祸患。这样看来,则机智也有穷困的时候,神灵也有不及的地方。纵使有最高的机智,也需要众人共同来谋划。鱼不知畏网而畏鹤鹏;人能弃除小知则大知自明,去掉自以为善则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于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体道理,还需要向谙于这方面的大师请教。”
庄于的声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当空,枝影婆娑,万物又皆归于靖静。这时,马克思从圆月中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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