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5)

2025-10-10 评论


  当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杂草抛到田边,我突然觉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我环顾周围弯着腰薅草的犯人们,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两边两个强盗,还自认为“我是神的儿子”一样,涌起了一阵由精神上的优越感而产生的怜悯。

  ①各各他:又称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感谢他给我传来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来支持自己。

  果然,历史的变化快速得令人吃惊。秋天,割完了水稻,劳改犯人开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运到路边,再由大车拉到谷场上。被刘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稻茬下面,潮湿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来。从高高的斗渠坝上望去,大地蒸发出冉冉的水汽;由纵横的沟、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盘格似的稻田里,来往奔忙着无数象蚂蚁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劳改犯人。我们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绑好的稻子提到田边,在铺在田埂上的长绳上码好,然后用背绳结勒紧,坐下来,将两肩用力地挤进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绳里去,再使劲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紧贴着背背了起来。我这个大组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通常,我都比别人背的多。在这里,没有别的,没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劳改”,是我们固定的职业,于是,只有劳动好,会劳动,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劳动好,会劳动,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责别人。我便能获得“信任”成为一个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还会给我加“一大瓢”。劳动创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倾向于体力劳动;紧张的体力劳动会激发起已被文明淹没了的、早已经变为人的潜在意识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万年,感受到一种自身正在发展,自身正在变化,自身的品质正在丰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万年以前去再现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去享受满足与愉快吧!

  从我和海喜喜比试体力劳动以后,从我被马缨花喂养成一个有正常体力的劳动者以后,五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在劳动中享受过这种返祖的满足与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劳动,锹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贴在我的背,我就会入迷,就会发疯,如同《红菱艳》中那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双魔鞋就会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样。

  我背起稻子来,常有一种贪婪的、总是试图测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压力的心理。没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证明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劳改犯人只背两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还不够,要背六捆;六捆还不够,要背七捆……经过王队长身边,王队长会发出他这样的赞叹:“哎呀,你这婊子儿,比驴还能驮!”

  嘿!驴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怜自爱收拾起来,

  打点出另一副精神跟命运拼搏!

  因为我背得多,便经常得到王队长的帮助。当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的时候,王队长就主动跑来替我在后面往上皗。有这一臂之力和无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在弯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举重运动员在抓举沉重的杠铃时的那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的东西压在背上都能迈步。

  “别努着了,别努着了!”他说,“一努着,吐了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两肩在背绳里塞妥,他又跑过来,但却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叹了口气说:

  “唉!你这婊子儿,还是呆在劳改队好。”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咂着嘴。“你当是咋着?前天我进城,一看,省委书记跟省主席都让人拉着去游街罗!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帽子,手里还敲着破脸盆:‘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你当是咋着?上次我们参观的那个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红卫兵说是走资派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说是咱们省根本就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现时要把省委书记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坏右一道,都重新过一遍箩。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书记后面,排着一长串你们这号人,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都戴着纸糊的帽子;还有推了半拉头的;还有画了花脸的……唉,你这婊子儿,把你送到劳改队是你的造化!要不,现时你在外边,还不跟那些人一样,让人往死里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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