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脸朝这个小人凑上去,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小人,原来是一九六○年我在走向新疆的路上见过的一个弃婴。这个弃婴满脸皱纹,象个老头,却又没有胡须,他嚎啕大哭地喊道:“我是寡妇!我是寡妇!……”
不知怎么,这个婴儿被他自己流出的眼泪腐蚀了。先被腐蚀的当然是他的眼睛,他的脸,于是他的脸变得非常狰狞可怖。最后,他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我感到潮湿,我感到阴冷,感到有一片粘乎乎的液体陷住了我的脚。我低头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水,而是一汪无边无涯的鲜血!象败坏了的沼泽一样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我想跑出这片血的沼泽,一抬头,却又看见那个蓝幽幽的枪口。它一直对着我,它始终对着我……我只好横下心向它走去,怀着悲哀,怀着壮烈的情愫。我向它越走越近,它却越来越小,蓝幽幽的钢制的枪口反而柔软了,耷拉下来,渐渐成了一个象一滴眼泪形态的绳套,一个光滑的可爱的绞索。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大声地告诉我:
“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
我猛地惊醒过来,那喊声仿佛还余音未绝:“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眼前,那一个绳套还凝然地悬在黑暗当中。被子的裆头正好搭在我的脖子上,给我一种上吊的感觉。我把被头向下拽了拽,仍静静地躺着不动,让那个可怕的梦境逐渐消失。
这时,我又听见她细如游丝的呼吸,向暗夜中无止如尽地蜿蜒。我陡地感到她的呼吸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那么揪心。啊!我要把你呼出的气全部吸进我的肺里,让我把它带到天涯海角,让它潜入我的性灵,直到我投向我的那个命定的归宿,直到我化为灰烬……
罗宗祺把几张白纸从抽屉里拿出来,推到我面前。
“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神情疲惫地往藤椅上一靠,看了我一眼。“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给你提供空白介绍信?”
白纸上,印章已经按规格盖好在纸的右下方了。信笺上部的标志和下面的印章都是他所领导的农场的。这几张白纸因为有了这些鲜红的戳子而异常贵重。我从写字桌上拿起它,仔细地叠好,揣进棉袄怀里的口袋,会意地说:
“你不给我也没关系。现在外调人员满天飞,这种空白介绍信多得路上都能拣到。”
他的家还跟一年前我来时一模一样。只是他那时盖的小厨房已经有些残旧了,墙皮被那场大雨淋得露出了黄色的麦秸。屋子里,虽然并没有减少什么陈设,而在我看来,却感到萧条了许多。北面墙上那幅由意大利记者照的周恩来总理的遗像,像框上挂了一条黑纱,两端垂落下来,搭在一盆没有生气的文竹上。他亲手绷的沙发早已失去了弹性,我坐在上面。象跌进了一个土坑。他本人也比一年前削瘦了,两鬓爬满了白发,再加上他坐在吱嘎作响的藤椅里,更给我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虽然是春天了,但到处都给人以凉飕飕的感觉。
上面的那一幕戏演完,他说:
“你给我的信,走了五天才到。只有四十里路,怎么会走这么长时间?我拿起信封左看右看,深怕是让人检查过了。”他苦着脸笑了笑。“你别看我现在是场长,可是还跟在监狱里一样,成天担惊受怕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出过监狱。”我说。
“是呀。”他喟然长叹,“这些年,我的嘴也成了一张臭嘴了:往坏的方面预料的事,总是一料就准;往好的方面希望的,从来没有实现过!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怎么不记得?不过是来得太快了点。”
“你还觉得快?我倒以为慢了。”他懒懒地说,“这些年,我们国家就象石头往山坡下滚似的,越滚到后来越快。我看现在也差不多滚到底了。”
他抬起头,眼睛朝上,鼻翼噏动着,好象在嗅哪儿飘来的一股什么味道。他的眼光里有一种历经痛苦,备受希望的折磨,而最终惘然若失的神色。我理解这种心情。
“是快到底了。”我说,“不过,我总觉得会有一次运动,一次真正属于人民的运动……”
“能有什么属于人民的运动?”他在藤椅里烦躁地扭动。
“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在运动群众,但又都说成是群众运动。‘真正属于人民的运动’?那就会给扣上个‘反革命事件’!你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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