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个,那个……模样还长得挺俊哩!”
“咋样?给你当个女婿……”
“你死去,我撕烂你的X嘴!”
说这样话的当然是女人。很快,她们自己一伙里就打闹开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剧场,观众席上同样演着热闹的戏。久而久之,如果我们出工收工没有老乡,特别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妇站在渠那边看,我们反而会感到寂寞,年轻的小伙子在队列里走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并不重。要是来看的人多,绝大部分劳改犯人都会抖擞起精神来,王队长没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里,我们最爱唱这两支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还有:
我们——共产党人,
好比种——子!
唱到“种子”这个词,年轻的劳改犯就会向站在渠那边的姑娘媳妇挤眉弄眼。王队长对犯人唱什么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齐,唱得响亮,他便会骂一句“婊子儿”,表示赞赏。直到后来警卫人员通过警卫部队的渠道向劳改当局提出了意见,劳改当局才下达规定:在这个非常的革命时期,劳改犯人只许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连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也被“砸烂”,这些机关一律实行了军事管制,“高贵”的军代表却比“卑贱”的农民出身的劳改干部“聪明”——应该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语录”是这样教导的——直觉地感到所有的“语录歌”都具有方法论的性质,不论哪个阶级哪个派别全能利用,全会从中受到启发。比如,你所指的“反动的东西”,在他那里偏偏另有所指,你怎么办?对这群心怀叵测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心里指的是谁?于是,干脆命令劳改犯人一律不许唱“语录歌”。但除了“语录歌”之外这时又没有别的歌可唱,这样,在一次劳改队春节联欢上由犯人自编自演的“宁夏道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们田管组,“一大瓢”是由我们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来的。我们有两个大铝桶,不管是什么饭,值日犯人每顿都能挑回满满的两大桶来。在外面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多劳多得”,在劳改队里始终奉行不渝。这时,黄瓜成熟了,西红柿开始泛红。路过菜地,挑饭的值日还要捞来许多刚下架的新鲜蔬菜。经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属于一个阶层,都互通声气,互通有无。我们能比“班长”们和劳改干部及其家属更早地吃上西红柿和黄瓜。自由的相对性,在这里体现无遗: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比别人稍稍自由一点,你就能得到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当时当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点自由,所获得的利益却最大。
两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红柿黄瓜,我们全被撑得不能动了。我们仰面躺在渠坝的坡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大队收工回去了,周围陡然异常地静谧。乌鸦在老柳树上拉屎,稀粪穿过枝叶掉在积满黄土的渠坝上,砸出“扑、扑”的声音。太阳落在群山之巅,灌满了水的大面积稻田,蓦地变得清凉起来。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试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么两三声。声调悠长而懒散,仿佛是它们刚醒过来打的哈欠似的。接着,它们便鼓噪开了,整个田野猝然响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欢快而又愤怒。它们要把世界从人的手中夺回来,并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同时,习习的晚风从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那边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我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忘我的恬静。这种忘我的恬静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绪状态,也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自觉地锻炼出来的。在历史的转折到来之前,人根本无能为力,与其动辄得咎,不如潜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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