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天晚上观察女儿。四岁的女孩子从饭前到饭后,始终对着电视。把电视关闭,她便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对周围的漠视来回敬环境对她的漠视。
她说这也比跟一个背着死罪到处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长辈怎样象过街老鼠一样瞎窜,让她看到长辈如何死期已近。她长大以后对她父亲的记忆就是他一颗脑瓜开成两个瓢!她问他还等什么?迟早要成瓢还整天把脑瓜当宝贝,这个洞藏到那个洞,早些交给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儿还小,还不必参加收尸!……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跄几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来,一口气抽了她四、五个耳光。她不屈不挠,毒咒和带血的唾沫一块涌出嘴唇。
从那天夜里,她和他的谈话方式改变了,往往都是谈着谈着就成了咒骂,最后以拳脚告终。这种沟通形式也会很快形成瘾,她动不动就要招惹他一块来过一把瘾。她在咒骂和拳脚中渐渐向赵益芹告别,深知这一回赵益芹再也不可能让她借尸还魂。赵益芹比烧成灰的姐姐赵晓益消亡得更彻底,连一把火一缕烟一捧灰的步骤和形式都没有。
她要尽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识起来。这个叫季枫的女人,大学毕业,初通英语。在她渐渐走进季枫的形骸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赵益芹:还是十七、八岁的好学生;还明确懂得善恶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虚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美丽聪明,谁又能苛求她不虚荣呢?赵益芹难道没资格贪图世上本该属于美丽姑娘的一切吗?灰姑娘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女孩榜样,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将得到回报。并且赵益芹成为不堪救药的季枫也不尽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该负责。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继续求学的机会给予姐弟俩,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们那句话使她开始了由赵益芹到季枫的蜕变。他们那句反反复复念叨的话:“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延顺慈爱长辈的逻辑,姐姐就该南下打工,挣弟弟的学费。村里是留不住十七、八岁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县城火车站。那个火车站是美丽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走就很少有人回来,定期回来的是她们的汇款。年年远行的女孩们渐渐形成了这些村庄的传统。新传统改变了老传统: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的几千年寿龄的老传统。从此,这些村庄里再也不见那些生不出儿子就没完没了生下去的女人们,那些为了留住一个生男孩的机会把女孩扔进马桶或扔进水塘或扔到火车站候车室。再也不见那些带着低声下气的女儿们的低声下气的母亲们。十多年改变了上千年的传统,村丽人渐渐变得重女轻男。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象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巨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验,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腊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的、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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