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11)

2025-10-10 评论

  还有哪儿比寸草不长的不毛之地更合适的呢?
  我决定了。
  我就决定了。
  我决定了之后,沿着山脉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
  楼房积木一样排列着。一条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闪着漆黑的沥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自行车在街道上如一条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动动荡荡。
  我看到了这个县城的全景。
  我就是从这个县城的车站下来,被塞进一辆军用卡车,槽头槽脑被拉着进了封锁区内,成了一名驻守导弹阵地的士兵。
  火车站又出现了。一个不算大的广场,一座不算矮的楼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构成了这个小站的风貌。据说,是因为这儿有了驻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小站。小姑是驻军的附设。所以,所有的军人到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误时机地买票上车,哪怕是春运期间,火车运输胀得要炸了肚子。
  我买了下午5时半的火车,929次。
  拿上火车票的时候,我的心跳叮当直响,“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军装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仿佛我离开家乡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可却又在偶然之间可以返回了,且还拿到了返回的火车票。
  在火车站前的小摊位上吃了一碗当地的“过桥米线”,离上火车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便我备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过去。买了一本《法制案例汇编》杂志,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厅内,看了一篇《一个女人和她的三个丈夫》,一篇《卖淫文和一队膘客》,一篇《外来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正不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这样还是假的这样的时候,929次火车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车,望着火车上座无虚席的旅客和座位间过道上挤站的人群,随着火车启动时的一声沉闷的“哐当”我在火车接口处猛地一个摇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闷棍的一击,跟下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的一声巨鸣,浑身上下都汗浸浸的了,连我的脑子、我的心脏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汗滴,如在蒸笼中停留了一阵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违犯了导弹发射部队最严厉的一条军规:“无论任何情况下,核裂剂销污人员都不得将其带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挤满旅客的火车。
  无论如何,火车已经启动了。铁轮“咣当”敲着我的心脏开出了县城的小站。
  城边上的楼房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溜儿抹杀着倒下去,像被台风袭倒的一片庄稼地。
  没有人打开车窗。
  车厢里温热的汗味朝各个角落弥散,在那半成的汗味里,我打了一个寒颤,闻到了城外山那边河里白浓浓死鱼的气息,听到了水鸟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鸣。透过车厢内人群的发梢,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无边无际翻肚的死鱼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银白的水鸟正从天空劈劈啪啪冰雹一样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溅起的水粒在阳光下珍珠样飞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色中的NTJE金黄的气味正翻越着我的肩头在车厢里野马样奔驰着扩散。
  终于,寒噤袭遍了我的全身。

  大鹏深感到耙耧山脉对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乡半月之后。日子宛若山梁下的流水,叮叮当当日复一日地朝前流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惊讶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琐的气息冲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无人问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换洗衣服还不得不穿上的军装,似乎村人都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曾经是中尉排长,曾经因为他让耙耧山脉的这方村落激动过、骄傲过,因而也沮丧过、惋惜过。
  都已经过去了。
  只半个月的光景,就都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年月里,做生意的人总在为赔谦忙碌着,种地的人在为几个月不见一场雨雪焦急着。别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鸡的妇女要准备鸡过冬的饲料,养猪的人们在为猪肉价格的上涨而后悔入冬时少逮了两头小崽在叫苦不迭。闲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话题:村头一家的闺女,17岁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下广州闯荡去了。
  一个世界都在忙着。
  在村街上相互碰着,也不再有人间起大鹏在部队的一些什么。
  “吃过了?”
  “吃过了。”
  “干啥儿去?”
  “不干啥儿哩。”
  一切都过去了。似乎唯一还记挂大鹏的仅还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间头上花白的头发白全了,那原来三分有一的黑发本是夹杂在白发中的,可半月之间,那些黑发不见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间老了5岁,或者10岁,再或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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