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7)

2025-10-10 评论

  推迟了。
  路上,他见了营长,怯怯地望着,等待着营长跟他说句什么,营长只漂他一眼,便忙着去了。从那一漂之中,他看到他等待的日期将如期而至或不期而遇。
  这一天就终于到了。
  都去参加全旅的庆功会,却没有人通知他出来集合。就是说,他没有权力分享这种庆功的欢乐。就是说,随着庆功而来的,便是军事法庭对他的传讯了。
  收拾了洗漱用具,叠好了被子,写好不在军营的最后一封充满了懊悔的家书,他从宿舍走了出来。
  这三排红色的瓦房,在山腰缓处平整出来的三块梯形的平地上,依次坐落。最上一排是营部,下来是一连和二连。三排房子都在依势而行的红砖院墙内,冬末的雾霜从营部那儿沿着台阶哗啦啦地流下来,到他面前,绕着他的军裤朝门口的哨兵流过去。他站到门口的一级台阶上,雾像细韧的白色铁丝一样在他麻木的脸上割过去。转过身子,顺着雾流的方向,他朝着营房外边走。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但他坚信,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营区走动了。
  “连长,我去参加会议吗?”
  “营长没说让你去。”
  营长和旅长随时都可以审讯他。可营长和旅长还没有来得及审讯他。事故调查完了,庆动会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对他的胆怯和逃跑的审讯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对他审讯,和一个逃兵没有理由在战后宵遥自在一样,他的无拘束的走动,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大门走出去,哨兵没有向他敬礼。在往常,他从这座军纪严明的营房走出去,就是光着肩背,哨兵也会立正、敬礼后说一声:“排长好!”可是今天却没有,尽管他着装整齐,到那儿还准备好了还礼的手。哨兵正在抬头望着哨楼旁树上的什么,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也许是没有看见你从这儿走过去?可又怎么会呢?这么一个大活人。唯一合情理的解释就是哨兵不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已经不是一个三排长,而是一个即将走上被告席的逃犯,你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士兵向你敬礼了,没有理由获得下属士兵对你的尊敬了。营门外的山坡上,白雾浓浓地流,潮润的铅色的鲜甜气息从山坡上跟在雾的后边溢过来。他毫无目的地从雾中走过去,山坡上的野竹林,年青年黄地竖在雾霉中,冬日枯下的竹叶,灰白在竹竿上,不时有一斤两片落下来,跌在雾上如落在一张网上一样,久久地飘搁在雾上不肯落下来。从营房到这儿,约有百十米,沿着一条士兵们闲暇散步留下的这条小路,来到竹林边,又回头望望那哨兵,他毫无责怨地走进了竹林里。本来就是战士们烦闷时的一个去处,把几根手腕粗的竹竿压倒在地上,编在一起,织成一个供人闲坐的竹凳。他坐在那已经枯黄却依然弓腰活着的竹竿上,手扶着身边的一根青竹,寒凉像水一样漫满了他的全身。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到这儿静坐了。你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儿坐了。让目光从竹竿间穿过去,望着那三排数十间的红瓦房,静静的,如观赏油画上的一个山野小村。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核裂剂的渗漏,竟会被营、旅长堵住,他们对核裂剂的胆识,完全来自于他们对核裂剂燃爆力和辐射力的无知,而他对核裂剂的恐惧,则完全来自于大学内他对核裂剂的了解,这正如一个没有经过死亡的人才敢于向死亡挑战,而经过了死亡的人,在死亡面前容易发抖一样。背后的竹林里,有一股风声的响动,一层霉腐在地上的竹叶掠着他的后背吹出了竹林。他没有扭头看那被吹去的竹叶,也没有去听那风中的干焦的吱吱喳喳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改换攻读院校的核裂剂专业。因为要离开那块土地,他从豫西耙耧山脉到了这座军营,为了成为一名军官,而不是服役期满后重新回到耙耧山脉耕种土地,他就在这片竹林中偷偷地复习功课。本是考取了二炮院校加注专业的加注班,可因为院校的一个同乡教官的几句言语,他使又进了核裂剂班。
  “你是哪里人?”
  “河南豫西。”
  “想学加注专业吗?”
  “随便。”
  “我也是河南人,给你换个核裂剂专业吧,加注专业危险,每一次漏液都伤人;核裂剂百年不漏,除了美国发生过核漏事故,其他核国家还没有报道过有核漏事故发生过。”
  同乡的情分使他到了核裂剂班。上学期间,每一次通报发射导弹或火箭加注漏液伤亡事故时,他都从内心深处对同乡产生一种答谢感,以为自己终于从一个险境轻易地逃脱了,不想这罕见的核漏事故就正赶在他面前,更不想这核漏会如此被未曾学过这项专业的旅长、营长排除掉。如果不是旅长、营长排除的,而是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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