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脸越仰越高,仿佛面前这个男子在不断地长。
他想,别这样发痴啊!丑丫头,你搞得我真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娅……”
她打断他:“毛娅长得好看,所以她走运。”毛娅嫁牧工的事登了报,比上回讲用会更出风头。女知青羡慕她登报,其实是羡慕她登了报就捞到了小学教员的位置。毛娅这个头带得很及时,到岁数的女知青顿时开窍,几乎掀起一个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开始挑拣了,要高的、白的、俏点的。
叔叔生硬地说:“那你也找个牧工吧。”
“我?我丑啊。谁会喜欢我这么丑的人?”老杜口气爽朗地说。丑是事实,否认它又否认不掉。
她讲的句句是实话;她对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认识真让人难受,叔叔想。他现在几乎与她面对面贴上了,老杜想退缩,他一把揪住她。他一只真眼看着别处,假眼看着她不好看的脸,反正它也看不见。
“那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喽?”
“我?”她嘿嘿笑起来,“我丑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认为自己丑到那个地步?”
叔叔转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别走啊!”他见黑斗篷里露出一条赤裸的胳臂。“我晓得了,你也是嫌我丑,一下子变卦了。”
“你不丑!”叔叔咬牙切齿地说。
“谁说的?”
“我说的,”叔叔的声音呆板有力,“我喜欢你。”
老杜“啊”地一声惨叫,跳开一步,指着叔叔的鼻尖:“你诓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欢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晓得我丑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头发。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来。“啪!”他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要再说自己丑,再自己作贱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泪从她漫长的脸上流下来。“记住没有?”叔叔怒吼,摇晃着她的头,扯得她更变形。她脸上出现惬意的神色,仿佛沉醉于一种特殊的享受。没有男性如此强烈地触碰过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脸,仔细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够了,以后就不会觉得它不顺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将她的脸捧入怀中,过一会儿,再拿出来看看。他想,她真是个丑得让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闭上真假两眼,将吻沉重地咂向她。她这才敢相信它不是梦,伸出臂膀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头颅。他认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尽管同时欺辱了她。不管怎样,她从此有了点自信和自尊。他一点一点地脱身,一点一点将她放稳妥,然后转身冲上马。
直到他打马跑远,她还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径直而来、绕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凉。她双臂还伸在那里,伸得很长很远,似乎在向这个骁勇的男性进一步乞讨爱抚。
烧了那封集体的控告信之后,沈红霞对两位年轻的先烈说:“就这样,我当着全班的面把它烧了,没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谁签了名谁没有签名,后果会怎样呢?无非是一部分人难堪,一部分人自在,这个集体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么不希望我们的集体涣散啊!”
芳姐子说红军里也难免有动摇分子。
陈黎明说:“我理解你的行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这样做会感动她们!”
“你以为我是想感动她们才这样做的吗?绝不是。一时被感动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个集体高度一致……”说到这里,沈红霞缄默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信仰的严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贞者;它的高度与纯度确定了追求它的难度。它是一块圣地,仅对信仰它的人存在着。
这时一小群马想偷偷摸摸离群,她听了听,断然地喊:“白鼻,回来!”再听一会儿,她放心了,因为它们已归群。小点儿从马群另一端跑过来,沈红霞又在喊另一匹马:“大青,大青,回来——快回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小点儿发现沈红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样辨识三百匹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毡衣从肩上滑落,她却满地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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