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马的美满家庭建立了。尽管人并不以为然。
一些无血色的朝霞和晚霞。秃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肿起来。从秋天到第二年开春,小点儿始终和沈红霞呆在一块,其间班里发生了许多事:沈红霞以烧毁那封信来宽恕诬告她的人们;一个回省城的指标被大家推让着白白浪费了;叔叔丢了枪以及人们渐渐发现沈红霞在失去了原有的双腿和嗓音之后,又失去一样珍贵的东西:原有的视觉。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实上已开始像盲人那样摸摸索索地仰着脸——手与眼总是不一致。天色稍暗,盲人的一切动作都会在她身上出现。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准确无误地轻唤每一匹不安分的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号,你别带母马跑,它怀孕了!”……有天小点儿端给她一缸棕红的草药汁,她仰着脸问:“是奶还是包谷糊糊。”小点儿告诉她,两样都不是,是药,能治最严重的夜盲症。她立刻关注地四面八方扭转着脸:“咱们班里有人得夜盲了?!”这是傍晚,目光和太阳一样的暗红。小点儿心里一阵酸涩,忙说:“谁也没有得夜盲。”然后她悄悄把药汁泼掉了。
“小点儿!”她忽然低哑地叫一声。
她以为她要对她说什么,忙走近去,却发现她不过是喃喃自语。像所有盲人那样,带着一种苦思冥想的神色越来越轻地重复叫她:“小点儿,小点儿……”
沈红霞越来越感觉“小点儿”这名字绝不是在牧马班才听到的。在她越来越看不清什么的时候,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蒙眬的视觉中,一个小巧秀丽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儿,然后举起手里的什么器皿,从容不迫地倾倒着里面的东西。
同是滚烫的液体。沈红霞终于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夜色里看透了她。
“我绝不会认错的,”她对女红军芳姐子说:“从她刚到我们这个集体里,我就感觉一种异常气味,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罪犯混到集体里来了。”陈黎明嘴里衔着个带土的新鲜牛屎菌,紧张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刚才讲过,她在这里除了辛勤的工作,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呀——”陈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后俩人眼里都有类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经悄悄地改过,赎罪了,你刚才是这样讲的吧?”
“悄悄地赎罪?!”沈红霞的脸立刻严峻而阴沉起来。她纳闷这两位年轻的先烈怎么会这样简单幼稚,“假如她真是那个几年前被到处通缉的女罪犯——这点还没有最后证实——那她就理应得到应有的处罚!”
两个经历过磨难与牺牲的女性被沈红霞威严的模样所震慑,她们感到沈红霞比她们时代的人更令她们信服。她在她们中间越来越有威信的主要原因是,她们身上那一丁点动摇和人情味,在她那里已完全不存在。
芳姐子问:“要真是那样,她会被枪毙吗?”对一个被枪毙过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字眼比它更让她敏感战栗了。
“也许。”沈红霞冷静地看看这个三十多年前曾被枪毙凌辱过的女性。
“那……那你别那么狠心!”芳姐子干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顿时充满泪水。“好歹都是女人啊……”
陈黎明也说:“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她在这个草地上吃苦辛劳,等于是自行服苦役了,你应该善良些……”
沈红霞想,牺牲了的女性也同样善动感情,不讲原则,这时刻她俩简直就跟班里那群姑娘毫无区别。“不,”她平静地对她俩说,“我现在向你们说清楚,将来我也会向她说清楚,并不是我要枪毙她,是真理和正义容不了她。”
她俩不再说什么。一则不便对另一个时代的事多发言;二则,沈红霞在她们俩中间的威信已越来越牢固地确立了。
这时,小点儿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药汁泼完。
草绿的时候,白河水开始作响的时候,参观采访的人一帮一伙地来了。草地被踏出一条路,这条路永远不再生草。他们看见桥那边站着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过了桥他们才确信这些人是姑娘。
远看感觉她们人多势众,个个强壮;走近才发现她们历历可数,人人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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