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116)

2025-10-10 评论

    是两声枪响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惊得往外跑。牧马班的姑娘拽这个捺那个,她们已预感要发生什么祸事了。没关系、没问题,草坝子上放放枪是常有的事……但她们感到要稳住这些人比稳住炸了的马群还难。稳住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头子,而对付他们却费尽口舌,还要赔小心般地堆笑。总之,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总算平静了,尽管眼睛还在狐疑地东瞅西望。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杂树丛里走出一个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头和脸渐渐在变大变沉,倒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撑破牛皮口袋后,一再提醒人们,可没得到理会。他只好自作主张由铺下钻出,跑进树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体验着出世的快乐和自由。这个三岁的男孩还没有认识世界却认识了武器。不知凭着什么隐秘的启示,他一见它就认识了它。他准确无误地把持它,并没有将它颠倒或反转。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枪口务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对立面。他用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准一棵树,那棵树不知怎么让他感到不顺眼。于是他轻轻松松一抠。“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后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这一震一麻一个屁股墩都给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声中终于得到伸张。紧接着他又看见那树杈上有个精致东西,布满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孔。那是个大蜂窝,一些嗡嗡作响的牛角蜂进进出出。布布朝它开了一枪。
    他奇怪枪响过后怎么会出现更震耳的声响。一团黄褐色的由无数蜂子结成的球体轰轰响着从空中向他滚来。他刚意识到不妙,整个头脸都变成了黄褐色。他欲叫无声,蜂子把他整个封闭了。又猛又毒的痛感穿透了他小小的身体中所有神经。蜂子已飞得无影无踪,却留了无数钢针在他皮肉里。他动不了,被那些钢针钉在地上了。
    布布不知躺了多久,思考着究竟为什么自己要遭此酷刑。他全身的皮渐渐变厚变硬,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体积增大一倍。他木头木脑地走出树林,心里转着报仇的念头。他不知道那嗡嗡嘤嘤的东西是什么,见到一蓬马蝇子,他举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险些打中一个记者。他感到子弹滚烫地擦过他的发梢,在身后的泥坯墙上钻了个眼。人群顿时寂然无声,束手待毙地一个挨一个贴墙站着。“他是谁?”有人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问。
    牧马班的姑娘根本认不出这个持枪的小凶犯是谁。他脸上没了五官,却净是横肉。头大如斗,浑身嫣红姹紫、粗壮得惊人。他面孔上大约是眼睛的两条细缝透着一线恶狠狠的光。
    只有柯丹认识他,也认识他手里那把枪。她一步步绕到他侧面,正要扑上去,小歹徒却突然扭过头。他见柯丹扑来撒腿就跑。柯丹追了几步,眼看有希望擒住他了,他照着她便来了一枪。
    众人见柯丹猛地矮了一下,然后越来越矮终于趴下。血从她手缝冒出来。柯丹倒下去同时心想:好小子,才四岁就不放空枪。她捂着受伤的大腿,他枪口若再抬高一点,就把他母亲消灭了。众人想,这大概是世界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杀人犯。
    布布不动了。人们见柯丹躺着流血却不敢上去救她。牧马班的姑娘开始悄悄掩护参观者撤退,因为她们刚才数了,枪一共响了四下,证明现在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不知他会把它栽种到谁命里。参观者蹑手蹑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人来参观采访。热闹了好大一阵的“铁姑娘牧马班”猛地寂静了,似乎静悄悄地在等待那最后一颗子弹炸响。
    “布布,我是你阿妈,晓得吗?”柯丹捂着伤口,侧卧在地上跟他谈判。
    他严肃地摇摇头。柯丹突然改用当地话跟他咕噜了一阵,意思还是解释妈这个概念。他怔怔地,显然听懂了这些语言。但妈这个概念他怎样努力理解仍是不明白。这怪不得他,因为在他最初的意识中,这概念就被根除了。
    柯丹有点伤心:这样的谈判该早进行,起码在把他装进牛皮口袋之前就该跟他谈通。现在晚了,他撑破牛皮口袋就独立自主了。
    姑娘们想,他准是在报复她们,为他长达近半年的束缚。柯丹的血还在流,再这么流下去人也要瘪掉了。但没人敢靠近她。她与枪口恰好是条直线,至多只有三步。
    布布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开始用那把枪到处瞄,似乎找不着一个可心的东西打。但那颗子弹憋在枪膛里总是祸种。于是大家便诱他:布布,看那飞着的小雀雀儿,把它打下来;看那边有个地拱子,打了它吧。布布像没听见,自作主张地朝自己看中的目标认真瞄着。直到天黑,那一枪仍引而不发,搞得人心惶惶,一刻也不得安生。有人说:指导员偏这阵不来。有人说:他来也没用,说不定正赶上挨最后一颗枪子。柯丹说:瞧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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