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82)

2025-10-10 评论

    她带着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熟识的感受,它的记忆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渐渐恢复。最终,使它意识彻底复苏的,是这股血腥。这个用一种可敬可怖的无形的东西征服它的人啊!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满身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交出红马,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马。”“开枪叫叔叔来。”大家说。叔叔飞马赶到,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为首的一个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枪。刀刚一扬起枪就响了,子弹将刀刃“当”的一声打出个缺口。牧人们顿时老实了,知道这就是杀狼杀人什么都杀的独眼龙叔叔。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干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干掉了。”他说。
    “干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白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衣袋里掏出,放在嘴里吮着。这是他讲和的动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毙掉。”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枪把十多个背影挨个瞄了一遍。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丰茂的三角洲,简直像块独立存在的草地,大约有几十里长十几里宽的面积。不知为什么,游牧的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安营扎寨。这里的草比别处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没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绿,这边来风,草伏下,绿色间便闪着橙黄、淡紫;那边来风,草又伏向另一边,再迸出绯红、苍白,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地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时,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迁场前,几个姑娘搭场部的大卡车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点儿和毛娅,其余三个姑娘都留在那儿永不回来了。张平李平王平一块考取了自治州宣传队,场部又增补了三个姑娘,她们叫张莉李莉周莉。宣传队的人一见小点儿就决定让她扮演李铁梅,但她推说先找个厕所上上,然后逃掉了。毛娅是真上厕所,等她回来,人家说:你瞧,刚刚一下收了三个,超额了。毛娅一看她们仨全换了装束,全像陌生人一样瞅她。毛娅没有太多不乐意,回草地就随牧马班迁过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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