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杰克就夸奖伊梅邦的勤劳好学,多么的闲不住,把他别墅里里外外的玻璃门窗都擦得透亮,前几任外交官留下的尘垢,全部抹除,玻璃门窗亮得苍蝇和鸟天天误撞,时时出现微型的“911”撞机事件。可以想象杰克家附近飞绕着多少满身乌青、头上带包的苍蝇和小鸟。
一天杰克设晚宴招待我们。伊梅邦已经很有模样,脸上带着空中小姐式的对事不对人的微笑,给客人们倒水倒酒。啤酒也像水一样被她倒入大杯子,立刻泡沫满溢,倒流到她的胳膊上,接着她一双洁净的赤足,也洗起泡沫浴来。杰克便给她做示范:把啤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再把瓶嘴抵在杯沿上,让啤酒缓缓顺着杯子内膛注入……伊梅邦学得很投入,眼睛都不眨动,接下去给其他客人倒啤酒,刚学来的招式马上奏效,一滴酒一点泡沫都没有漏出。
隔了一阵,杰克又设宴。我这时候已经发现,这个纽约人在来尼日利亚之前,花了两千多块钱买厨具,拥有高度现代化的各种烹饪锅。吃了我的家宴后,大有和我打擂台的趋势。但我挑衅他说:“用那么贵的烹饪器具烧菜有什么稀奇?有本事像我一样,废旧利用的锅也能做出大席!”我并不太夸张,我厨房里三分之二的锅子若碰上大跃进大炼钢,一定会被当废铁扔进炉膛。其中有两三个锅还是来瑞一九八六年在沈阳当领事的时候买的,那是他有一个厨师给他烧中国菜,添置了一套中国锅碗瓢盆,它们一直跟着他,比我陪伴他的时间长多了。
杰克这天晚上做的是印度餐。只要照本宣科,杰克可以做任何一个种族的菜肴。这又是我挑战他的地方:我的菜谱全在脑子里,并且常常有新创意,每次做都充满偶然性,同是一个菜,一回和另一回绝不一样,失手和突破都有可能,就像创作作品,很难如法复制。进了杰克的家门,第一个小时照例是鸡尾酒、聊天时段。伊梅邦更加进步,穿着幽雅,举止轻盈,微笑高贵,并且懂得了,好的侍者是不见人的,只是一份关切、殷勤、温暖的无声存在。我杯子里的葡萄酒少下去,她马上就无声地上来,给我添加同样的酒。但我对她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她把高脚的红葡萄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让红色酒浆小心翼翼地进入酒杯,注入的速度不比输血快多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倒葡萄酒。她说:“唉,上回杰克教会我的呀!”她学会了倒啤酒,以为天下的酒都该那么倒。
杰克这才注意到了事情的荒诞,再一次做了倒葡萄酒的示范。
之后就没再听杰克说到伊梅邦。我猜想她终于变成了另一个希望小姐,聪明好学,勤劳勇敢(希望小姐和我们家一个看家大耗子搏斗,用登山棒的尖端把它插在地上),只要提供一本食谱,她可以做出各国菜肴。
但一年后的一天,杰克发现他存放在家里的好几十万公款没了(一千尼日利亚尼拉相当于七元美金)。他是把钱锁在壁橱里的,因为没有保险箱。试想那是多大一堆钞票,即使有保险箱也得特大号才能装得下!杰克第一个反应是联络警察。在尼日利亚,人们到处说警察的坏话,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找警察了。警察的第一个反应是拘捕伊梅邦。杰克跟警察火了,说伊梅邦那么老实,他们真强盗逮不着,尽挑软柿子捏。警察说无论如何伊梅邦也是主要嫌疑人。杰克问他们有什么证据,警察说没证据才要逮回去好好把证据审出来呀。伊梅邦倒是不害怕,对警察十分地配合,自己进了警车。
一天半过去,杰克得到警察的通知,叫他去一趟警察局。伊梅邦平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跟杰克还能重逢让她感到安慰。警察告诉杰克,伊梅邦的交代是这样的:她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两个男人,他们跟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失忆,因为他们给她施了巫术。这种厉害的巫术可以洗脑,把他们的坏脑筋输进来,然后他们的坏脑筋就会指使她干任何事,好事坏事都由不得她。她正是在他们坏脑筋的指使下,敲开了杰克的壁橱,拿走了里面的钱,然后又回到了市场,把钱如数交给了这两个人。
杰克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指望我相信这种鬼话?”
伊梅邦说:“你必须也被他们施了巫术,才会相信我的真话。”
杰克想,她是有逻辑有道理的。
杰克又说:“我对你这么信任,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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