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札记(26)

2025-10-10 评论

    一到了非洲,我首先关注花草。阿布贾户外有很多花草我都陌生。花的色彩也都狂热得很,从院墙内一直泄到院墙外。它们是唯一自由逾越锋利的铁丝网的生命。处处是花的阿布贾却没有花商,大概正因为随地有花。有时我们的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一下子会拥上来一大群卖手机卡的人。还有卖手表、卖零食和饮料的,我真想劝他们改行卖鲜花。
    到了阿布贾一个月后,终于发现了一个植物园,那里可以买到一种鲜花,就是天堂鸟。植物园坐落在一条主要的街道旁边,地势从街道的高度一直向下延去,有两三亩地的面积。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是园中雇员,告诉我们植物园主要经营室内室外的装饰性植物。问他们有没有玫瑰、百合出售,他们说玫瑰、百合在这样的气候里都不好好长,说着就指着一丛玫瑰让我看,花朵果然只有核桃大。我往远处看,问他们那边金黄耀眼的一片是什么,他们飞奔过去,砍了几枝回来,我才看明白它们是“天堂鸟”。准确地说,是“天堂野鸟”,远不及它们在美国和中国的表亲那样肥硕,姿态规范。“天堂野鸟”捆成劈柴似的一大捆,看起来气势磅礴,回家插在近一米高的玻璃筒里,那四射的金黄在沉沉暮气里开了个天窗,把非洲的烈艳的生命注入了老殖民者暗色的梦想。一个淤滞的环境搏动起来,我意识到,花可以挽救多少丑陋啊。
    等这一捆“天堂野鸟”败谢(注意:我改变了单位词;不再是“一束花”,而是“一捆花”),我又去了那个植物园。这回是老板娘在当班。老板娘问了我上回买花的价格,也就按同样价格卖了一捆“天堂野鸟”给我。我很纳闷,老板娘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花朵的价格。就在这时,我发现两个男孩的表情怪异,但不便问什么,揣揣地离去。下个礼拜再去时,又只剩两个男孩了。他们说头一次卖给我花是破例的,这个园子并没有卖鲜花的业务,原先想瞒着老板娘挣几个小钱,做车马费和午餐费,他们的工资太菲薄了,常常是免吃午餐的,经我无心叛卖,他们私下赚的小钱将被老板娘从工资里扣除不算,还险些砸掉饭碗。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几回来往,我看出植物园基本是没有生意的,也不知老板娘自己的午餐从哪里挣出来。夹在主雇之间,我的同情心灵不知该向着谁,所以我决定不再去那里买花了。

今天早晨,大使馆派了一辆中巴把我们载到了当地有名的Wuse市场。
    尼日利亚跟所有热带国家一样,一年只有两季,半年旱,半年雨。眼下雨季刚到,据说天气要转凉了。但下午也有四十度。风雨总是起在晚上,切断电视接收,毁坏电脑网络,但每个早晨都是雨过天晴,大路小路除了更干净以外,一点风雨的痕迹也没有。
    Wuse是个露天大市场,有一平方公里的地盘,货物从布匹、化妆品到活孔雀、刚出屠宰场的畜生。一进市场,就看见两个少年头上顶着剥了皮的整羊在游走兜售。羊肉很新鲜,似乎还带体温,肥嫩的部位随着少年的步子一颤一颤,鲜红的血珠子顺着他们乌黑的额头滴下,一大群黑麻麻的苍蝇抢购似的紧追不舍。在阿布贾购买食物和日用品除了这个大市场,就是几家外国人开的超市了。昨天去了一家法国人开的超市,东西都很有质量,用具也品位高尚,但价钱太霸道,一瓶小花露水大的辣椒汁要八块美金,一公斤鸡腿胆敢要四块五角美金!在美国这个人人都胖得发愁的国家,鸡尤其不值钱。所以我才向来瑞的同事打听,是否有“抵制法货”的办法。大使馆便派了一位向导,带我和另一位新到的外交官妻子来到了Wuse。我们的向导叫玛丽亚,是一位女外交官,第一语言是西班牙语。砍价对拉丁人来说等于是调侃,所以派了玛丽亚来,免得我们两个新来的外地佬吃本地人的亏。
    玛丽亚先把我们带到一个水果蔬菜摊位上,对很精神的黑人小伙子说:“这两位是我的新朋友,以后就是你的主顾了。怎么样?得让我面子上特别好看吧?”我们已经为摊子上种类繁多的瓜果目不暇接了,没有注意年轻的摊主怎样回答了玛丽亚。在Wuse做买卖是不用称的,所有东西都是论堆,论个儿,或用盆、碗量。比如大米,卖家量给你一盆,大约有五斤,算你一百七十尼拉;卖炒花生米,则是盛在瓶子里。一只只空酒瓶于是便成了花生米的包装,付一百二十元,你提一瓶走,大家都省事。如果是买杧果和橙子,就是论打,还有菠萝、木瓜、香蕉、西瓜,多一个少一个,谁都想得开,Wuse似乎没有斤斤计较的人。困难的是算账,全得口算,我们三个女人都算得不灵,算几回得出几回不同的得数。黑人小伙子弃权,看着我们算,最后似信非信地接受了我们的钱,那表情像是说:反正我们是算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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