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的兵说:“夏日落(10)开枪自杀啦!”
跟着指导员冲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
“夏日落(10)开枪自杀啦!”
副连长跑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
“夏日落(10)开枪自杀啦!”
三连一百多人围过来,都问出了什么事,都答夏日落(10)开枪自杀啦。三连还没从自杀的震骇中醒过来,还未及把自杀同生命连起来。如地震突来,楼板砸在头上还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里外,哄哄一片,外边的人朝里挤着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挤着讲究竟。连长木在夏日落(10)的头边。夏日落(10)倒在米池旁,头北脚南,直躺着身子,脸扭向一边。子弹是从前胸进去,从后胸穿出,又击中仓库的后窗框。红漆窗框被钻出一个洞,有极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搅着。仓库灯光亮极,连长的脸上硬出苍白的死色,和夏日落(10)的脸色一样,仿佛死掉的不是夏日落(10),而是连长赵林。倒是指导员人没进仓库,就先自冒出了一句话。
“赶快抬到营部卫生所!”
这话把连长唤醒了,使他一下又进入到十余年前南线战争的境况里。他极熟练地如从战场上扛伤员那样,弯腰就把夏日落(10)扛在了肩膀上。血从他的脖子流入后脊梁。他感到后脊冰一般凉。卫生所在营部前的一排房子里,距三连炊事班不足二百米。这二百米连长紧跑着,三连所有的人紧追着。脚步声响亮杂乱,一连二连有兵披着衣服立在寝室门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阵暗时,一切都被夜暗包裹着。连长将夏日落(10)背到卫生所时军医已经被人先行唤醒了。他把夏日落(10)放在军医的睡床上。军医说这是我的床,别让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护床。他又将夏日落(10)抱到卫生间的救护床上去。
军医开始给夏日落(10)进行简易包扎。
连长在军医身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汗湿了,且那个铜哨还捏在自己右手里。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铜哨的风道被夏日落(10)的血给糊死了,便习惯地如摔口水般摔下铜哨,又习惯地将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了,把头搁到军医肩的上方望着夏日落(10),极小心地问军医:
“有救吧?”
军医比连长早当五年兵,是副营职少校。
“还不快打电话到团卫生队!”
连长忙不迭儿捏着哨子出来了。
夏日落(10)死了。
死在团卫生队。早晨六点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送进急救室。卫生队人员全部出马,药品、器械、血液准备齐毕。救护室的门严严管着,随车来的连长、卫生员被隔在室外。
十分钟后,卫生队长从急救室走出来,望着赵林肩上的军衔,说你是他的连干部?
赵林说我是连长。
人早死了你还送来干什么?队长半喝半解释,军事干部难道连这都不懂,子弹打在心脏上,人马上就死亡。快回去准备安葬吧!
卫生员留下守尸体,赵林折身回连队,去是坐卫生队的救护车,回来是步行。其时东方已经红亮,太阳灿灿一回,从地平线上跳荡出来。豫东平原的秋后,庄稼大都收割已毕,放眼是无际的开阔。马路上车少人少,日光如流动的金水。远处的薄雾,在日光中呈出银白。铺在田地中的玉米杆儿,仿佛要溶化在光里,颜色暗黄暗红。光秃而寒凉的田野,散发着深秋的甜味。渐渐清澈如滤的空气,使得平原慢慢扩展得广漠无边,似乎一切都朝远处飘去,也召唤着人心到大地的金亮边沿上,去触摸那粉亮的暖气。在这个时候的风景里,赵林忽然心头有了轻松,如不该来的人突然来到了,来到了你便得面对他,接待他。一夜的紧张,在这阔亮的风景中,缓缓地散淡。人是死了无可挽回了,剩下的是如何收摊子。正如下棋,真正输了,要比难输难赢的僵持使得人轻松。
反正夏日落(10)已经死了。
死了也就没有办法了。
你赵林下一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就任凭发落吗?
能把我发落成什么样子呢?
那要看夏日落(10)为了什么原因去自杀。
我有责任,但没有直接原因。
人毕竟死了,就这样也得降你职,处理你转业。
正走着,赵林身上颤了一下,他把步子淡下了。要再降一职他就是副连,再处理转业他—切就完了。他本来已经副营了。副营长已经当了半年零七天,家属随军的手续正在办,办完他一家就再也不是农民了。就这个时候,他回家接老婆,见老婆扯着女儿在村头车站等着他,肚子鼓鼓的。下来汽车,他盯着老婆的肚子看,老婆朝他笑了笑,说我又怀孕了,就你上次接兵路过家。他很扫兴地提着行李往家走,说怀孕了还不赶快做掉,老婆说人家说是男娃。他突然立住步,谁说是男娃?县医院。医生说?机器照的。他又起步往家走,夜饭没有吃,睡下也没动老婆,可到下半夜,他冷了从床上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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