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14)

2025-10-10 评论

  团长吼说你有话站起来说!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
  团长说你要再带不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那时你处理我转业我无话可说。
  团长说那时候你军龄已过十五年,家属小孩都可以随军了。
  他心里一阵寒,把头勾下来,消默无语。那只蚂蚁拉着纸块还在爬,终于爬到了他膝下,似乎还要朝他膝上走。他觉到蚂蚁爬到他绷紧的膝裤上,膝盖酥酥地疼。他用力把膝盖朝地下拧一下,不痒了。蚂蚁被他拧死了。
  团长说不转业不仅是记大过,人命关天。
  他说再降一职也可以。
  团长说再降一职你副连,你如何给我带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你让我以副带正嘛。
  团长说眼下农村不比以前啦,你何苦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不顾一切呢?
  他说不是农民不知道农民心里想些啥,我做梦都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
  团长说你起来。
  他说你答应我不让我转业?
  团长说夏日落(14)的死因调查清楚再说吧。
  于是,他便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死蚂蚁粘在了他拍灰的手指上。他把蚂蚁从手指上弹下去,受审样木在团长面前。
  团长端起茶水杯子准备走。
  “夏日落(14)的死因真像你说的?”
  “真的是这样。”
  “说实话你们支部团结不团结?”
  “党支部干啥意见都统一。”
  “赵林”,团长嗓门突然提高了,“你和指导员关系咋样儿?”,
  “很好的。”
  “我要你给我讲实话。”
  “原则问题上从来没矛盾。”
  你行啊三连长,团长过来拉开门,站到屋门口,你到底也学会当官啦。没矛盾你俩就住进一个屋,什么时候对夏日落(14)的死因思想统一了,意见一致了,再找营、团党委作检讨。这样说着,团长带门出去了。开门时涌进来的光亮立刻又消失。赵林一时对团长的话不明白,怔一会,想要开门走出去,谁知营长带着两个兵,抬两个简易钢丝床进了屋,说老赵,人死了,命关天,想开些。团长让你和指导员先在这儿住几天。话毕,就又有两个兵抱着他和指导员的铺盖进了屋,后边跟着的是教导员和指导员。
  就这么。赵林和指导员被关进了临时禁闭室。

  七天的禁闭,是连长和指导员内心的七万里长征。门口有不持枪的哨,出门得通过哨兵向营长请假,不出门是极难耐的,憋闷如同头胀一般使人心慌。阳光没有了,秋风不吹了,天空缩小成三块厚重的楼板扣在头顶上。四壁的砖墙,也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看不见三连的兵,看不见大操场,看不见日出日落,唯一能看见的是门口立的哨。他们忽然明白,禁闭室其实是供人省事的监狱。然最难耐的不是这监狱般的小屋,而是他们彼此的隔膜与敌视,这情景正如让一对冤家相对通过一架独木桥,谁都不消让谁一步的。
  起先,他们彼此有话,后来便自然没有了。那一夜,团长和营长及保卫干事来找他们谈过话,问谁是夏日落(14)的好朋友,他们说夏日落(14)没有好朋友。问谁和夏日落(14)接触多,他们说夏日落(14)平素谁都不接触,如孤雁一个独在河滩上。问夏日落(14)星期天是否请假进过城,他们说夏日落(14)家是省会的,从不去县城,星期天或闲下无事一人最爱找个安静的地方躺着望天空。最后团长说郑州这批兵爱喝酒,夏日落(14)和他们一道喝酒吗?他们说夏日落(14)烟酒不沾,这一点在城市兵中简直少见。后来团长、营长就走了。团长是夏日落(14)案件的专案组长,营长为副组长,保卫干事是成员,夏日落(14)盗枪自杀,这一点明亮如水。专案组的任务是弄清他为什么要盗枪自杀,写出对主要负责人员的处理意见报告。专案组的他们走了以后,小屋门便被关上了,连长和指导员各自仰躺在床上。房上的三块楼板挤出的两条楼板缝,笔直如丝。墙壁很干净,连个蛛网也没有。他们很想找个爬动的蛛蛛啥儿的,在墙壁上搜了一遍也没有。关着的房门外,临时哨兵把进屋的空气截断了,小屋里沉闷如棺。小窗上的窗帘布,团长说没事别拉开,别和外面的兵们说什么话。他们也就不拉了。拉开专案组还真的以为他们和外面的兵说了什么话,以为是他们直接害了夏日落(14),与兵们串通供词啥儿的。于是,他们就那么仰躺着,各自都枕着自己的手。灯光雪白,把他们的脸照成缺血的苍黄色、各自手腕上的表,都嘀嗒清脆,比赛着响亮。就这么闷在死静中,直到熄灯号响过以后,指导员才在床上翻个身,把钢丝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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