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3)

2025-10-10 评论

  连长把嘴里枯草扔地上。
  “是说心里话。”
  指导员微言一阵子,把眼盯在月牙上。
  “你说我能不能胜任一营教导员?”
  连长猛侧身子盯死指导员。
  “你是不是要往上拱了?”
  指导员飘出浅浅一声笑。
  “不可能……”
  连长又复原样静躺着。
  “教导员比指导员更好当。”
  指导员突然坐起来。
  “我当教导员你会不会听我的?”
  连长也随之坐起来。
  “你提我当副营长叫我去死我都不回头!”
  指导员盯着连长着一阵,又把自己扔到草地上。月牙在他头上轻移,青光脚样踩着他的额门。天是暗蓝色,忽然间不见云彩,蛐蛐声也猛地止住。这宁静极象十余年前南线战争中突来的死寂,让人有些经不起。指导员从宁静中挣出来,说有一天我真当了一营教导员,我死也要把你弄到副营长的位置上。连长笑笑,说有这句话就行,我做梦都想着副营职。指导员说你只想副营?连长说只想副营,给个正营都不干。挺识足,指导员说让我当军委主席我都不嫌大。到这儿,似乎他们话已说尽,彼此再没啥儿隐私需要敞给对方。然天还尚早,情景又好,谁都恋着这夜光景,却又不能这么干干的静坐,便彼此胡乱扯些闲言。他们不知道就是这个时候,连队的枪库窗子被人推开了,就这个时候铁柄冲锋枪被人盗走一支,而把三连和他们的命运扭进了蛔虫似的胡同。一周后,专案小组审理他们时,他们谁也回忆不起这个时候,他们彼此谈了啥,只记得在文书来报案以前,靶场有个哨兵持枪从他们面前游动过去,指导员望望连长,说:
  “老赵,你在想啥?”
  连长说:“想老婆。”
  指导员不信。
  “真的,你想啥?”
  “真的,想老婆,想哪一日才出混上热热呵呵一个家。”
  “不用连队?”
  “你呢?”
  “我问你。”
  “我说实话,你说不说实话?”
  “说。”
  “你们政工干部我看透啦,都他妈真真假假。”
  “你老赵……我今夜说半句假话是孙子。”
  “那好吧,给你说我从来没把连队当过家。”
  “你还被评过一次演范基层干部哩。”
  “不都是为了那个副营职。”
  静一阵,指导员说:
  “回去吧,今夜我查哨。”
  这位站起来。
  “你还没说呢?”
  “说啥?”
  “眼下你想啥?”
  “和你想的不一样。”
  “想连队?”
  “不是。”
  “想当教导员?”
  “最想的不是官。”
  “啥?”
  “想他妈千万别打仗。”
  “你怕死?”
  “七九年那次我们排就活下我一个,三十二具尸体草垛一样埋着我,排长的脑壳血淋淋扣在我头上……看完中东战争的录像,我夜夜睡不着。”
  “那你干脆转业嘛。”
  “你就不怕战争吗?”
  “眼下我腰上还钳一块炮弹片儿哩……”
  就是到这儿,文书跑来了。那时月已东去,操场上迷罩朦胧。田野的秋风,越过靶堤吹到操场上,秋玉米的红香在兵营弥漫。营房的灯光几乎熄尽,偶有一窗,也如挂在夜中的一方黄纸,军营在夜色中,如小康人家的四合院落,大操场像铺在院里晾晒干菜的土织布单。文书在操场上急跑,秋黄的燥革被他蹬得趔趄,如同那晒菜布单在风中摇摆。人未到操场南角,嘶声就先自飞到,连长——快吧!枪丢啦!枪库窗被人推开啦——我找你们一整夜,连营房外的餐馆都去啦——快吧,枪他妈被人偷走啦——
  至此,丢枪案在三连正式妊娠孕生了。

  直言说,和平年月,泰平昌世,国家有军千百万,兵营座座,偶有闪失,丢枪失弹也不为怪奇。然也正因为是岁月和平,军队宁安,丢枪失弹才铸成大事。找到了事情是疏忽,找不到事情是案件。那时候,近说是连队军政主官各人一个行政处分,远说是你一生的奋斗前功尽弃。都明白,对连队无非是荣辱,对个人,但是命运之攸关。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随文书急急回来,路上就制作好了查找方案:一是保护现场,二是封锁消息。此事只限于连队主官和文书知晓,连副连长和各排长都不可使其听到一丝微风。三是分析重点人,私下谈话,沟通思想,悄悄把枪交出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阎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