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4)

2025-10-10 评论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路易进一步热情,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
    “……”九华赶快也坐下去。
    “还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瀚夫瑞开了口:“九华,别人说‘欢迎’的时候,你必须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手指抬起,拿根指挥棒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脸、耳朵、手全是红的;由红变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一声也不出,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说个把字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九华说:“不是Sankyou,是Thankyou。”瀚夫瑞把舌头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亮给九华看:“Th──ank──You.”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还是不对。也不是Dankyou,是Thankyou。要紧的是舌头……Th──anks,Th……明白了吧?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任杀任剐,死不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一场对九华的大刑,总算暂时停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开洋荤,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而他上学的明尼苏达,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乾丝传到晚江手里。晚江夹了一点,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人往后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人缩得更紧。她只得越过他,把盘子传给仁仁。

仁仁接过盘子,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瀚夫瑞。
    “不要,应该说:‘不要了,谢谢。’”瀚夫瑞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说话就这样,带点逗耍,十分温存。他说:“怎样啦仁仁,‘不要了’,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但他的表情姿态──就如此刻,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对于一只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她完全无所谓,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菜可以不要,但要接过盘子,往下传,而且一定要说:‘不了,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难以下咽,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传到了跟前,九华赶紧伸手去接,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没事。”
    这一来,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乾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No,thank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此刻乍了起来,微微打颤。
    九华一声不吱,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只是酗酒风度良好,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九华?”瀚夫瑞心想,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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